珞白 - 第25章

“写白!”

周野的声音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扯回现实。

我抬起头,看到他站在寝室门口,脚边立着那个和他本人一样简洁利落的黑色行李箱。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块沉静的礁石。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米雪也在,就站在他身侧,脸上带着明媚的、即将开启新旅程的兴奋笑容,正看着我。

“你们……要走了?”

“嗯。”周野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似乎在奇怪我为什么还不动身,“你……”

“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我打断他,语气刻意放得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这边有点私事要处理,以后……总会再见的。”

周野没再追问,只是又点了点头。

倒是米雪,已经按捺不住离开的急切,纤细白皙的手紧紧攥着背包肩带,催促道:“那我们先走啦,写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先下楼吧,我有些话要和写白说。”周野突然开口。米雪愣了一下,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转了转,带着点狐疑,但还是听话地先离开了。

寝室门关上,只剩下我们两人。

米雪一走,我感觉周遭令人窒息的空气似乎流通了一些。

我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用带着不耐烦的腔调冲他喊:“快走吧你!别让人家女孩子等太久,没什么好说的。”

我清楚周野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正因如此,我才更害怕面对离别。

我恐惧那种与新朋友久别重逢后的陌生与手足无措,不如就此干脆利落地斩断。

“你说……”周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周野依旧是那张万年不变的面瘫脸,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是空气说的。

但他看懂了我眼中的震惊与困惑,严肃地点了点头,确认了那不是我的幻听。

毫无疑问,这块木头,竟然真的对米雪动了心思?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刻意回避与任何女人产生过多交集。

“什么感觉?”我大脑一时宕机,这家伙什么时候开窍的?

没等我在混乱的记忆里搜寻蛛丝马迹,窗外传来了米雪清亮的喊声:“周大爷!你快点啦!”

我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周野却异常平静,他没有回应窗外的催促,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认真:“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感觉?这玩意儿哪有什么标准答案?”我挠了挠头,试图用玩世不恭来掩盖内心的波澜,“喜欢就是喜欢了,觉得她干什么都顺眼,连呼吸的节奏都他妈对了胃口。不喜欢,就懒得搭理呗,多看一眼都嫌费劲……”

“不对。”周野摇了摇头,否定得干脆。

“我去!这有什么不对的?”我有点恼火,但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忽然福至心灵,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总结说道,“那行,说得简单点,你刚才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是谁,那你他妈喜欢的就是谁呗!”

周野沉默了。片刻后,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近乎赞许的光芒,虽然极其细微。“我走了。”

“没了?”我愕然。

“没了。”周野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或许那可以称之为一个笑容。

他不再犹豫,转身,脚步似乎比平时急切了些许,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寝室门再次合拢,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久后我意识到自己又孤身一人了,于是脸上强撑的表情瞬间垮塌,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淹没。

空气里死寂一片。

就在这时,扔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一条冰冷的系统通知显示,一张飞往东南亚某陌生小城的机票已经出票。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个小城的名字叫X市。

点开那个备注为“教官”的聊天窗口,我看着空白的输入框,手指悬停,犹豫着是否该将截图发过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条新信息悍然弹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五分钟内,带上必需品到校门口。车在等,直飞机场。抵达后有人接应。”

没等我消化这条信息,又一条信息接踵而至。

“绝对保密。对任何人。”

“任何人”三个字,像三根铁钉。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梗塞,猛地从床上跃起。

我没有丝毫停顿,以最快的速度从床底拖出那个早已准备好、却从未想过会真的用上的黑色背包。

拉上拉链,将背包甩到肩上。

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也压在心上。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半年的寝室,没有留恋,没有回头。

我拉低帽檐,推开寝室门,校门口,一辆没有挂牌照的黑色轿车如同蛰伏的野兽,静静地停在阴影里。

车窗降下一半,司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只是冲我微微扬了扬下巴。

我拉开车门,坐进后座。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和皮革味。我下意识想呕,但忍住了。

车子无声地滑入车流,驶向机场。

车窗外的世界,从熟悉的城市夜景,逐渐变为高速公路单调的隔离带和远方模糊的农田,最后彻底被浓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像某种不祥的背景音。

司机像个哑巴,或者机器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我靠在冰冷的皮椅上,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周野最后那个问题,米雪离开时的笑容,还有那两条冰冷的指令。

我心里有些疑惑,考核有必要这么正式么?

前往一个遥远的地方,我还以为是普通考试,就像体测加笔试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微微一震,速度慢了下来。

我睁开眼,透过深色车窗膜,看到外面是一片巨大而冰冷的灯火,机场到了。

司机直接将车停在了国际出发层一个僻静的角落。

他甚至没有熄火,只是从前座递过来一个薄薄的、毫无特色的牛皮纸信封,依旧一言不发。

我接过信封,指尖触碰到里面硬质的护照和登机牌轮廓,再没有其他。

没有鼓励的眼神,没有最后的叮嘱,仿佛我只是去隔壁城市出趟差。

推开车门,潮湿闷热的夜风瞬间包裹了我,与车内干燥的冷气形成鲜明对比。

黑色轿车在我身后无声地滑走,迅速消失在车流中,像从未出现过。

我独自一人站在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的出发大厅外,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机场的灯光,也映出我此刻茫然、孤独、如同被遗弃的身影。

喧嚣的人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噪音,广播里甜美的女声……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我被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仿佛灵魂已经出窍,漂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下面这个名叫“写白”的躯壳,正一步步走向命运的断头台。

护照被地勤人员仔细检查时,我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但那张伪造的证件毫无破绽。

候机厅里,我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塑料座椅冰冷坚硬。

我紧紧抱着那个黑色的背包,仿佛它是唯一能与过去世界连接的证明。

周围是各种语言的嘈杂,孩子的哭闹,情侣的低声细语……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间烟火,但我后悔没有买耳塞之类的东西。

登机的广播终于响起,目的地“X市”两个字,像某种诅咒,再次敲打着我的神经。

跟着人流走上廊桥,踏入机舱,找到自己的座位,一个靠窗的位置。

我将背包塞进行李架,系好安全带,扭头看向窗外,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抬升,失重感传来。

我看着舷窗外,那片熟悉的、承载了我所有记忆的土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城市的灯火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海,最后被浓密的云层彻底隔绝。

飞行途中,我试图强迫自己入睡,保存体力。但只要一闭上眼,空乘送来餐食,我毫无胃口,机械地吞咽了几口,味同嚼蜡。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大概过了八个小时,我没有睡一秒,当机长广播通知飞机即将开始下降,要求调直座椅靠背时,舷窗外已经露出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下方,是一片被蜿蜒河流切割的、广阔而平坦的墨绿色土地,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鬼火般闪烁。

我认出了那条河,幡然醒悟似的,湄公河,这不就是《情人》故事发生的地方?

舱门在X市上空打开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粘稠得如同实体般的热浪混杂着复杂的气味,湄公河三角洲特有的水汽、植物腐败的甜腻、某种刺鼻的香料、还有若有若无的柴油味……猛地涌了进来,粗暴地灌满了我的肺叶。

这不是杜拉斯笔下那种带着殖民颓废浪漫的“热”,这是一种更具侵略性、更原始、更令人窒息的热,像一块湿透的、厚重的裹尸布,瞬间贴满了全身每一寸皮肤,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汗水几乎是瞬间就从每一个毛孔里涌了出来,浸湿了内衣。

我感到一阵心慌。

“操!”我用尽全身力气低声骂了一句。

随着人流,步履虚浮地走下舷梯,不一会我就大汗淋漓,踏上了新国际机场粗糙的水泥地。

异国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越南语广播,皮肤黝黑、穿着奥黛或短衫匆忙行走的人群,那种语言像是吼叫,摩擦我的耳膜。

这里的男人都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这里的女人都罩这一层轻纱。

按照指令,我应该在到达厅等待接应。

我站在一个相对显眼的位置,目光在形形色色的接机人群中扫过,内心充满了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并没有任何人上前与我搭话。

就在我开始怀疑指令是否出错,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时,一个穿着短袖衬衫、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精瘦的男人,像泥鳅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侧。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而快速地躲闪着,用生硬得像是用石头敲出来的中文低声问:“阿鬼?”

我的心猛地一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用下巴朝一个方向示意了一下,然后便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机场外走去。我立刻跟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他带我走到机场外围一个更加混乱、充斥着出租车和摩托车的区域,那里停着一辆破旧不堪、漆皮剥落、甚至能看到里面锈迹的白色货车。

车厢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和汗酸味,混合着闷热的气息,几乎让人作呕。

男人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我上去。

他自己则绕到驾驶座。

车子启动,发出巨大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噪音,颤巍巍地驶离了机场。

它没有开往我想象中那种隐藏着罪恶的豪华地带,反而一头扎进了X市迷宫般嘈杂、拥挤、破败的街巷。

摩托车是这里的霸主,它们像成群的钢铁蝗虫,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汽车和行人的缝隙中疯狂穿梭。

法式殖民时期留下的、曾经优雅如今却斑驳破败的黄色建筑,与低矮简陋、电线如蛛网般缠绕的棚户区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

小贩在路边支着摊子,售卖着我看不懂的食物,空气中混合着鱼露、烤肉的焦香、浓郁咖啡、茉莉花香以及下水道和腐败垃圾的复杂气味。

这一切的混乱、鲜活、肮脏与生命力,都与我受训时那些干净、冰冷、条理清晰的模拟场景形成了尖锐的、令人不安的对比。

我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随意丢弃在陌生热带雨林的种子,被迫在这片肥沃而危险的腐殖质中挣扎求生,不知能否发芽,或者只会无声无息地腐烂。

货车最终在一个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散发着尿骚味的巷口停下。

矮个子男人示意我下车,然后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巷子深处,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

他敲了敲门,有节奏,三长两短。

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扫了我们一眼,然后才完全打开。

里面是一个昏暗、潮湿的院子,晾晒着一些看不出颜色的衣物。

几个穿着背心、露出精壮肌肉和纹身的男人或坐或站,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这个新来的“菜鸟”身上刮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我被带到一个像是头目的人面前。

他比带我来的那个矮个子要壮硕得多,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赤裸的上身布满汗水和复杂的刺青。

他坐在一个破旧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把造型狰狞的匕首。

“强哥,新来的,叫阿鬼。”矮个子男人恭敬地说。

强哥抬起眼皮,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着凶光,像打量牲口一样上下扫视着我。

在目光扫过我的脸时,他明显地愣住,这个过程仅仅一秒,他平静下来,低头欣赏着匕首,张开嘴巴说,声音嗡嗡作响,“先跟着搬货……妈了个逼,老周最近净给我找些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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