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生晕 - 第21章 涟漪

殿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沉重的关门声在空荡的殿内回荡了一会,才渐渐消散。

两名守门的嬷嬷离开后,寝殿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姜宛辞坐在凌乱的床沿,望着眼前的女孩儿。

她记得阿芜,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小宫女,才进宫不久,年纪小,说话时总带着点甜丝丝的劲儿。

阿芜贪吃,每次她这里有什么新鲜点心,总会叫人分给她一碟。那丫头总是一边偷笑着吃,一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亮晶晶的。

可现在……

阿芜像是变了个人。

脸上沾着灰,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发白。

明明还是个孩子模样,却好像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了。

那双总是亮着的眼睛,现在暗淡无光。

“殿……姑娘……”阿芜怯生生地唤了一声,把姜宛辞从恍惚中惊醒。

姜宛辞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阿芜……你怎么在这里?那天我不是让你们各自逃命去了吗?”

阿芜抿着嘴唇,眼眶渐渐红了。

她摇摇头,不说话,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姜宛辞膝前,声音哽咽:“奴婢……没跑出去。那天太乱了,到处是火,到处是人……跑着,喊着,被杀……”

“满眼都是火,都是人……喊不出声,就看着人一群群往前冲,又一群群倒下。宫门都堵死了。”

她说着,身子微微发抖。

姜宛辞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她手腕上青紫的勒痕惊住了。那是被绳子捆过的痕迹,交错着血印。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也有类似的痕迹,只是浅得多。

姜宛辞觉得胸口发闷,一股凉意从骨子里透出来。

不是冷的那种凉,是从心里往外渗的寒意。

本该在春天里追着风筝跑,在宫墙下偷偷掰点心吃。吃到好吃的就眯起眼睛笑,露出那两个小梨涡……

她还那么小!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姜宛辞飞快地抬手抹去。

“……其他人呢?”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希望。

阿芜哭着摇头:“云珠姐姐护着奴婢往东走,一回头就被刀刺倒了。青桃、绮雪、丹霞……都没见到。奴婢听见后面有人喊殿下的名字,再回头时,火已经烧到琉璃门了。”

殿里静悄悄的,只有风从破损的窗棂钻进来,带着呜咽般的声音。

姜宛辞闭上眼睛,往日的画面一幕幕浮现——

云珠总是那么稳重,明明和她同岁,却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有开玩笑说要给她找个好人家时,她才会脸红着露出小女儿态。

青桃手巧,总爱研究各种新奇点心。

绮雪性子急,但针线活极好,指尖总带着桂花香,还说要把新学的绣法教给她。

丹霞最小,常绕在她膝边,笑嘻嘻地学人唱小曲。

她们的笑语声、脚步声、衣裳的窸窣声,曾经是昭华殿最温暖的记忆。

如今只剩下满室清冷。

“她们都死了吧。”姜宛辞木然道,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语。声音里带着干涩的笑意,听得人心里发凉。

是啊。

姜宛辞想起那一夜,整座皇城像一只被点燃的巨兽,金瓦崩塌、玉阶碎裂。每一条路都通向死。她们往哪儿逃呢?

“逃不掉的……姑娘,”阿芜仰起泪痕斑斑的小脸,眼中满是恐惧,“宫墙那么高,九丈高的墙啊……可外面全是元人的弩箭!他们像打鸟一样,把想翻墙的人都射了下来,尸体堆得老高……”

阿芜浑身发抖,描述着那天崩地裂的景象。

“外城一破,三面宫门立刻被重骑兵堵死了,黑压压的铁甲,密不透风!御道又长又直,跑上去的人都成了活靶子……他们只留了北门,可那里烧着好大的火。”

“奴婢亲眼看见的……那时候只想,不能死,不能被拖回去……”

她说“拖回去”三个字时,牙齿都在打颤。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彻底剖开了国破之日的惨状和元军的狠毒布局。

那不是混乱的抢劫,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屠杀。

姜宛辞听着,只觉得浑身发冷。

城破那晚,说是尸山血海也不为过。

绝望扼住她的喉咙,恶心的感觉一阵阵涌上来。她不敢细想,每次回忆都像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带来尖锐的疼痛。

她厌恶残暴的侵略者,厌恶横行霸道的元军,厌恶……这个满身污秽、无能为力的自己。

忽然觉得身上有什么味道。不是血,不是火,而是一种腐败、潮湿、令人作呕的气息,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她抬手闻了闻,立刻一阵反胃。

“殿下?”阿芜察觉她的异样,急忙上前。

“……我觉得脏。”姜宛辞声音很轻,带着近乎哀求的疲惫,“阿芜,我想洗个澡。”

她慢慢站起身,身子晃了晃。

阿芜赶紧去打水。

铜盆里热气袅袅升起,映出两个人的倒影。

姜宛辞望着水面,有些恍惚。

清澈的水中先是映出她自己的脸——眉眼还是那样,但神情麻木。她怔怔地看着,仿佛水中的不是自己,而是个陌生人。

水面轻轻荡漾,一圈圈波纹模糊了她的面容。

涟漪深处,忽然浮现几张熟悉的脸——

云珠温婉的笑容,丹霞弯弯的眉毛,青桃慌张跑来的模样,还有绮雪小心端茶的神情。她们的影子在水里一闪,又被波纹吞没。

姜宛怔怔地伸出手,指尖没入水中。水温热得烫人,却烫不醒她。

她抬起手,掌心微微发抖——像是要洗掉什么,又像是想抓住逝去的一切。

那些人,几天前还在她身边说笑,如今只剩下沉默的水光。她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洗手,还是在为她们擦去血迹。

热水的气息混着木盆的味道,让人窒息。

她一下下搓洗着,指节发白,直到皮肤生疼。

水中的人影不停晃动,她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忽然意识到,那些曾经笑过的人,那些为她梳头、铺床的手,全都消失在那场大火与杀戮中,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殿下,别——再洗要伤着了!”阿芜扑过来,几乎要把她的手从水里拽出来。

姜宛辞抬起头,眼神空洞,嘴唇没什么血色:“洗不掉了。”

她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谁低语。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热水滴落铜盆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嘴唇轻轻颤动,声音轻得快要被水汽吞没——

“阿芜,我好恨。”

她低下头,眼泪一滴滴砸进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恨他们……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活着的是我?为什么我还活着?”

“好阿芜,我们该怎么办啊……”

阿芜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殿下……”

“可是殿下,您别恨自己……殿下是好人,奴婢知道的,殿下也受了很多苦。皇上、娘娘那么疼您,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

她嚎啕着,紧紧抱住姜宛辞的腰,像是怕她被风吹走似的:“他们也是……希望殿下活下去的。”

姜宛辞终于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伸手回抱住小小的阿芜。

两人相拥着哭泣,眼泪与热水交融,在铜盆里荡起细细的涟漪。

风穿过窗棂,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昭华殿重归黑暗,只剩下水汽中氤氲的余温,像一场燃烧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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