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珩那句干涩的“怎么是你?”还悬在空气中,带着拒人千里的戒备和被打扰的烦躁。
蓝若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他狼狈的样子,然后扬了扬手中的外卖袋子,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邻居串门:“路过,刚好看到这个放在门口。怕野生外卖跑了就抓了顺手敲门拿给你。”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无厘头的话,“虽然,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但饿肚子的骆驼肯定心情不好。”
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辞,配上她一本正经的表情,让正处于情绪低谷、头脑被酒精和悲伤浸泡得混沌的周自珩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愣愣地看着她手里的外卖袋,又看看她,那满腔的怒火和颓唐像是被戳了个小孔,漏了点气,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嗤笑,虽然转瞬即逝,但紧绷的气氛确实松动了一瞬。
蓝若没等他邀请,侧身从他与门框的缝隙中挤了进去,动作自然得像回自己家。
室内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阻隔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阳光。
一股更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
眼睛适应了昏暗后,室内的景象清晰起来。
装修是上世纪的老旧风格,但能看出主人曾经用心维护过,木质家具虽然款式陈旧,边角却并无太多磕碰磨损的痕迹,只是此刻,地面上、茶几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好几个空酒瓶,有啤酒,也有烈酒,一片狼藉。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一种被时间凝固后又被人强行撕扯开的寂寥。
蓝若的目光在室内快速逡巡,最后落在电视柜上一个被刻意倒扣着的木质相框上。
她不动声色,将外卖袋放在相对干净一点的茶几角落,然后弯腰,随手从地上捞起一瓶尚未开封的威士忌。
周自珩皱着眉,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还没搞清楚她想干啥,就见蓝若利落地用桌角磕开了瓶盖,仰头灌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她面不改色,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评价道:“酒品还行。” 随即,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酒瓶上的度数,又扫了一眼地上那几个已经空了的同品牌酒瓶,小声嘀咕了一句:“现在的高中生……都喝这么烈的了吗?”
她抬起头,看向一脸懵圈、仿佛怀疑自己是不是醉出幻觉了的周自珩,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粗略估算一下你体内的酒精总量和正常代谢速度……嗯,算你两天假。后天,记得准时来上课。”她说着,走到墙角的电话座机旁,利落地将被他拔掉的电话线重新插好。
然后又拿起他扔在沙发上的手机,不由分说地递到他面前扫脸解锁,然后翻出通讯录黑名单的界面,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果然被拉黑了。”
蓝若快速操作,将自己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然后当着他的面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听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后,立刻挂断。
“行了。”她把手机塞回他手里,“以后旷课,至少发个信息,我才能确认你还活着。这是对辅导员最基本的尊重。”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作势要走,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滚落到地上的空酒瓶,身体一个趔趄,低呼一声向旁边倒去。
周自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蓝若稳住身形,借着这个机会,另一只手看似无意地扶了一下电视柜,指尖巧妙地一带,将那个倒扣的相框拿了起来。
相框里,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一个眉眼温婉、笑容柔和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眼神亮晶晶的小男孩。
女人下垂的眼角与周自珩如出一辙。
好熟悉的面容,自己应该见过。
只是一瞥,蓝若便迅速移开目光,放下相框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挣开周自珩的手,语气恢复如常:“没摔着。记得,后天上课。”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身影消失在楼道里。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响。
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勾勒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周自珩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茶几上那份突兀的外卖,地上狼藉的酒瓶,以及空气中似乎还未散去的、属于蓝若的淡淡气息。
他几乎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是自己酒精中毒产生的荒诞幻觉。
直到他拿起手机,解锁,看到通话记录里那条刚刚拨出给“蓝老师”的、仅持续了几秒的记录,以及黑名单里确实消失的名字,他才终于确信——那个女人,真的来过。
不是兴师问罪,不是刨根问底,不是虚伪的同情。她来了,用蹩脚的粗糙的借口,
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说了几句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走了。
他看着桌上那瓶被她喝了一口的威士忌,瓶口还残留着些许痕迹,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打乱节奏的茫然:“不是……这女的,有病吧?”
内心的郁闷、悲伤和愤怒,被她这么一闹,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插曲,变得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无语至极。
那种沉浸式的痛苦,竟然被她用一种近乎蛮横不讲理的方式,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开始动手收拾满地狼藉。
将空酒瓶一个个捡起,扔进垃圾桶,擦干净茶几,打开窗户通风。
冰冷的新鲜空气涌入,冲淡了室内的酒气和颓靡。
他走进浴室,冲了个漫长的热水澡,洗去一身酒气和疲惫,刮干净胡子,看着镜子里虽然眼下依旧有青黑、但眼神总算清明了些的自己。
下午,他出门买了一束素雅的白色菊花,去了城郊的墓园。
在周芸的墓前,他放下花,沉默地坐了很久。
天空是那种雨后的、干净的灰蓝色。
他看着照片上母亲永远温柔的笑容,记忆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很久以前。
那是柳未央去世后不久,陆乾坤将他们母子接回了那个大而冰冷的宅子。
小小的他,曾经偷偷拉着母亲的衣角,仰着头,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期待和懵懂的喜悦,小声说:“妈妈,要是陆叔叔能做我爸爸,那该多好呀……” 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后来的种种,怎么会想到母亲会因那个男人而死,怎么会想到自己会活得如此矛盾而痛苦。
他又想起昨天义演时,陆乾坤看向蓝若的那个眼神。为什么偏偏是蓝若?那个看起来冷静、神秘,行为莫名其妙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奇怪女人。
他对她的感觉变得复杂起来,混杂着最初的好奇,被看穿部分伪装的不适,以及此刻,因她闯入而被打乱的、对父亲迁怒般的怨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被她“看见”了如此狼狈一面而产生的微妙躁动。
酒精的代谢速度比蓝若预估的要快。第二天清晨,当上课铃声响起时,周自珩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高二一班的教室门口。
他换上了干净的校服,头发梳理过,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的青黑也未完全消退,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颓废气息已经散去,恢复了往常的冷漠疏离。
蓝若在进行例行巡堂时,目光与他短暂相接。
她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诧异,随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移开视线,继续着她的工作,仿佛昨天那个闯入他人领地、做出种种匪夷所思行为的女人,只是周自珩的一场梦。
但周自珩知道,那不是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