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假的最后一天,仲江缩在地下室的放映厅里,给班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有些不太舒服,想请两天假。
电话里班主任柔声细语地问她有没有去过医院、病严重不严重、医生开了什么药、要不要住院。
仲江坐在沙发上,嘴里敷衍地“嗯”着,最后留了一句“马上就去”。
于是班主任体贴道:“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有什么事记得给老师打电话。”
仲江垂着眼睛,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到一旁。
她拿起那本摊在腿上的旧书,垂下眼睛。
这是一本相当有年代感且粗制滥造的书,泛黄透光的毛糙纸张充分说明它的身价——地摊十块钱一本,十五块钱两本。
不过仲江买这本书没花钱。
这本莫名其妙的书是她初二那年买的,那天家里的车半路抛锚了,司机要晚二十分钟才能过来接她,仲江就在学校附近的店铺里等人。
在走进那家书店后,仲江鬼使神差地停在那一排放着旧书的书架前,着魔一样直接拿起了这本看封皮就很狗血的三流青春言情小说。
而就在仲江拿起书的一瞬间,她身处的书店消失了。
仲江还记得她当时的回答,她皱着眉问同学,“你看到这里的书店了吗?”
同学迷惑地“啊?”了一声,讲道:“书店是学校大门往左边走,在咖啡馆旁边,你走错方向了吧。”
仲江捏紧手里的书,匆匆忙道了声谢谢,接着快步往反方向跑去。
学校大门往左的那个书店与她见到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她方才无意瞥到的漫画摆放顺序都一样,仅有的区别,没有她拿起书的旧书架。
古怪的是书。
如同它浮夸的封面一样,这本书的故事也一样浮夸,贫穷且倔强的女主角林乐,在高二下学期那年因为高额奖学金转入贵族学校念书,相继与几位性格各异的男角色相识并产生羁绊,最终在经历艰难选择后与其中某一位谈恋爱的故事。
非常烂大街的过气青春小说,只有在一些老旧书店的旮旯角能翻出来几本,正常来讲仲江根本不会翻开这种书,就算翻开了她也撑不过前三页。
——如果仲江不认识书里百分之七十的人名的话。
这本看起来像三流狗血言情小说、内容也的确三流的小说里,绝大多数的角色的名字乃至性格都与仲江现实里认识的人相符。
例如女主角一开始得罪的坏脾气少爷,是仲江的隔壁班同学,再比如那个一直霸凌女主角的恶毒女反派,是仲江的亲表妹。
更比如这个同名同姓的……自己。
小说里,仲江是仲家的独女,“她”性格高傲任性,唯独对男主之一的贺觉珩另眼相看,从高一入学就主动追求贺觉珩,但直到高二下学期女主转学过来,“她”也没能成功。
在这种情况下,一出场就受到贺觉珩青睐的女主角林乐,自然就成了“仲江”的眼中钉。
任何言情小说里,针对女主角的恶毒女配都不会有好下场,“仲江”也是如此。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位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仲家大小姐,直到很多年过去以后,林乐才在同学聚会上听闻,她为了还清债务,早早嫁人了。”
仲江合上了书。
她本来该自负地相信自己不会像书里那样愚笨与傲慢,直到她无法控制地对一个人产生好感。
仲江倒在床上,怔怔望着天花板,她想,书里怎么没写,她会跟贺觉珩会买到同一班船票呢?
在许多有关宿命论的影视作品中,总会反复强调命运无法更改,所有的结局都是命中注定,一切想要规避命运的行为,都会使人愈发迅速地走向命定的终局。
仲江曾花过半年时间考证那本书的真实性,在确定它记载的命运属实后,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在书中,她在爱上贺觉珩后一发不可收拾,疯狂妒忌着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对女主角林乐的一系列行为已经到了校园霸凌的地步,这让仲江感觉些许不真切的茫然——她能有这么坏?
和书中所写内容大差不差,仲江是仲家独女,父母商业联姻感情不好,所以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分居两地,仲江几乎是被保姆带大的。
而后又过去七年,仲江的爷爷仲夔去世,她开始独自生活。
最常联系的人分别是她妈妈的秘书谢笙和她爸爸的秘书的李必,以及她自己的生活管家和司机。
因部分家庭原因,仲江的性格冷漠偏激,极度古怪……是的没错,仲江百分之一百确信她能干出书里那些破事。
前提是她没拿到那本书。
在确定书中所写未来的真实性后,仲江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事也好解决,只要她不跟书里写的那样对贺觉珩如痴如狂,极尽可能疏远他,不欺辱霸凌女主,就不会有后面的一系列悲剧。
并且有意无意地,仲江还在在外做出了伪装,她不像过去那样我行我素,尝试参与进同龄人的话题,并在空闲时答应别人的邀约。
得益于优越的家世和一张足够漂亮的脸,仲江竟然在上高中后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仲江本质上不是一个热衷于社交的人,每到长假,为避免络绎不绝的聚会邀请,她都会选择独自外出旅游。
旅游的目的地一定是远且僻的,总之必须要和国内有时差不方便联络,最好连信号也没有,消息都不用回。
仲江今年的目的地是冰岛,她要去看火山和极光。
不过临出发前一周,房东告诉她租的房子出了些问题,仲江就拜托自己的管家提前过去处理,也就是说她需要一个人前往冰岛。
根据提前规划好的路线,仲江会先坐飞机飞到南安普顿港,再从港口乘坐渡轮去往冰岛。
过安检,检票,登机。
十三个小时后,漫长的跨国飞行结束,仲江抵达了南安普顿港。
冬日港口的海风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儿,阴冷地钻入领口的缝隙,仲江拉紧了围巾,视线望向港口停靠的游轮上。
或许是因为假期,港口的人流很大,灰蒙蒙的天空下,行人脚步匆匆,人头攒动。
蓦地,仲江的视线一顿。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身形尚未完全长成,难免有些清瘦,远远望去如松如柏,在这个满是异域面孔的港口里,出众得遗世独立。
似乎是察觉到仲江的注视,对方看了过来。
那是一张格外赏心悦目的脸,介乎于漂亮和英俊之间,只好笼统地用“好看”两个字形容。
浅淡的琥珀色眼睛直直看着人时总显得冷淡,虽然笑起来会好很多,但他平常好像都不怎么笑。
仲江看着那张脸,呆呆地想着。
再回神时人已经不自觉到了跟前,仲江拖着箱子穿过人群,喊他的名字,“贺觉珩。”
贺觉珩似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这位同班同学,他看着仲江朝他走来,没话找话地跟她寒暄,“出去旅游吗?”
仲江点了点头,“嗯,打算坐船去冰岛。”
“哦,是十一点二十三检票的那一艘吗?名字是郁金香号。”
仲江发懵,她问说:“我们是同一艘船吗?”
贺觉珩沉寂的脸孔上浮现出一个笑来,“嗯,好巧。”
她曾对小说中的那个自己不屑一顾,直至她对贺觉珩一见钟情。
当然,第一次见贺觉珩的时候仲江并没有认出来他,她事后才知道那个绝佳符合她心意的人就是贺觉珩。
恼怒,羞愤,难堪,种种缘由让仲江畏贺觉珩如畏洪水猛兽,她避开了小说中所写的音乐会合奏,避开了宴会上的共舞,尽一切可能地远离贺觉珩。
但好像没什么效果,她还是会因为靠近贺觉珩而控制不住欢喜。
命运的齿轮好似又转回了原来的地方,仲江嘲讽地想上帝在创造她的时候恐怕加入了致死量的对贺觉珩的爱。
“走吧,要检票了。”贺觉珩的手放在仲江的行李箱拉杆旁,“要帮忙吗?”
仲江抿着嘴唇,含糊地发出几个字音,“有些重。”
贺觉珩接过她的行李箱往检票窗口去。
仲江跟上他的脚步,她看着手中除却拎有她行李箱外什么都没拿的贺觉珩,不由得问:“你的行李呢?”
“在船上,”贺觉珩解释道:“我在你上一站上船,比利时阿姆斯特丹,打算坐船去挪威——我外婆家在这边,所以每年寒假都会过来。”
仲江意外,她知道贺觉珩每年寒暑假都不在国内,因为这人一到长假就失踪,从不参加任何同学之间的聚会,也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踪。
或许是察觉到了仲江的惊讶,贺觉珩开口解释了几句,“我外婆有挪威血统,自从我外公去世后她就回到挪威定居了。”
仲江仔细打量贺觉珩的脸,觉得他外婆留给他的混血基因应该仅限于那双颜色浅淡的琥珀色眼眸了。
或许还有比常人更长一些的眼睫?
胡思乱想中,仲江登上了船。
他们两个的船票都是一等舱,有专属的vip通道,上下船可以走快速通道,不用排队。
甚至房间都离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三间套房。
目送贺觉珩走进房间,仲江收回视线,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大脑乱糟糟的。
她还是不甘心。
仲江抬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清晰地感受到那里微弱但不可忽视的酸痛,想原来人的情绪真的会影响到身体器官。
她依旧很喜欢贺觉珩,就算知道喜欢他结局会很糟糕,也没办法控制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