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带都很混乱。尤是不知名的小地方,看起来有越阒静、越祥和的光景,地下的暗流就要越汹涌。
时间往前推,推到过去的一个经济上行、治安懈怠的时候——也就是那所陷在消息闭塞的小镇里的旧式女子中学,还尚且苟延残喘着的时候,有一个名叫都煦的普通的女孩子,在她身上,却发生了不普通的事情。
在那命运的一天来临前,她还和往常一样,正困囿于周遭喧嚣与自身孤独的矛盾里伤怀,而不形于色。
是时虽已立春,旧冬余寒仍未尽,回温的空气湿得黏腻,吸进去微冷。
这段日子里,无论阴晴,天色不知为何尽是压着一片洗不净的灰黑,像臭水沟里翻浮的死鱼的肚皮,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压抑、躁动,不得安宁。
为了释放这种情绪,学校里的女孩子们就如同进入了发情期的动物般,纷纷谈起了恋爱,并以此为排解和乐趣。
这种肤浅的爱情游戏就像是另一类的春瘟,在这个季节中迅速蔓延到了整个学校;一旦春天结束,她们的爱情也就结束了。
年年如此,对象也年年不同。
然而都煦仿佛被她们排除在外,从来形单影只。
她没有尝过这种滋味,所以渴望成为她们中的一份子;又憎恶它的短暂性与时效性,所以刻意回避。
她不是不善于社交,她只是讨厌不纯的关系,久了,以至于被贴上“不近人情”的标签,没人愿意接近她,可她本来是敏感多情的,加之生逢脆弱的青春期,得不到爱的哺育,她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在那无数个没有依靠的孤寂的日子里,她除了学习别无它法,因此她有一个飞出去的梦,一心觉得只要考到别地去就能改变一切。
但在此之前,她的痛苦还是丝毫未减。
到前几天为止,她打电话对远在它乡打工的母亲的诉苦,终于有了结果。
母亲好容易替她租下了学校后门那栋旧得发灰的公寓楼里,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家。
尽管这只是一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满室寂静的格子。
回家是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刻,不用再伪装,可以尽情地做自己。
又是一个料峭的春夜,阴云像浸透了冷水的灰布,沉沉地向下压着,颇有山雨欲来的气息。
都煦打了个冷颤,把校服外套纽扣系好,背着过重的书包,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穿过水泥砌的灰旧楼道来到户前,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费力转动,发出艰涩的呻吟。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埃和淡淡霉味的凉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室外残留的微温。
屋内很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影子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窥伺的意味。
都煦没有立刻开灯,她习惯了这种昏暗,甚至觉得这沉甸甸的暗色像一层茧,能收束住她的无人在意的孤独。
静立许久,她才摸索着按下开关,使昏黄的光线猛地刺破黑暗,照亮狭小的空间。
墙壁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灰。
家具是房东留下的,式样老旧,带着经年使用的磨损痕迹。
唯一鲜亮的是书桌上摊开的各种复印的专属习题,从老师那里要来打发时间的,上面是密密麻麻工整的字迹,红色的对勾像勋章一样点缀其间。
她简单煮了碗清汤寡水的挂面,端到书桌上后,照常去拨打储物柜上的座机电话给妈妈,接通后摁了免提才开始吃面。
无非又是说一些无关轻重的琐事,最后被对方回以疲惫地安慰。
都煦无所谓她们之间说了什么,只要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就足够了,让她觉得妈妈还在身边,还在身边那所在的地方就是家。
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随着末的一阵嘟嘟声后,寂静像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房间。
窗外的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都成了这寂静的背景音。
都煦收拾好桌面,打开书包翻出作业,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轻响。
题目解得顺畅,思路清晰,这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掌控感。
只有沉浸在思考的河流里,那些无孔不入的空洞感才会暂时退潮。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雷鸣,紧接着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在窗玻璃上打得噼里啪啦响。
虽被吓得稍微有点心悸,但都煦觉得不过是时令带来的自然现象而已,继续沉浸在题海里。
直到脖颈后传来一丝细微的凉意,像被看不见的羽毛轻轻拂过。
都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以为是窗缝漏雨。她遂起身去关窗,指尖触到冰冷的玻璃,窗外是雨雾浓得化不开的暗夜。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梳妆台镜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绝不是她自己的身影。
那感觉太快,快得像错觉,只留下一片心悸的空白。
她猛地扭头看向镜子。镜面光滑,清晰地映出她过长的齐刘海压住的黑框眼镜下,一张苍白中略带倦意的脸,和身后空无一人的房间。
台灯的光在镜子里反射,形成一个模糊的光斑。
都煦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她死死盯着镜中自己身后的那片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粘稠的凉意。
刚才那瞬间的感觉……是什么?
都煦坐回书桌前,却再也无法专注。
笔尖悬在纸面上,墨迹在灯下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像一只窥探的眼。
她想,当初在入住时,房东可没有提到会闹鬼阿。
很快,脖颈后的凉意,又来了。
这次不再是羽毛般的轻拂,而是像一小块融化中的冰,紧贴着皮肤,缓慢地向下滑。那寒意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阴森,激得她汗毛倒竖。
都煦猛地僵住,血液似乎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习题册,纸页上的字迹在她眼中模糊、跳跃,像一群受惊的蚂蚁。
直到屋里的灯光不受控制地开始一闪一闪,最终发出灯丝超负荷运作被烧断的脆响,她眼前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并不是全然的黑暗,还有窗外的电闪光,正透过窗子汹涌地渗进来。
寂静不再是无声的背景,它膨胀着,拥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耳膜上。
世界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她自己狂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一声,又一声,震得她指尖发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种极其微弱、又无比清晰的声息,贴着耳廓响起。
是叹息。
一声悠长、冰寒,浸透了无尽哀怨与某种病态满足的叹息,轻轻喷在她的耳垂上。
都煦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她猛地侧过头,用尽全身力气,视线投向那面让她不安的梳妆镜。
镜面依旧清晰,映出她惊恐扭曲的表情,不过这一次有些不同。
就在她肩膀后方,那片空无一物的、被光明与黑暗分割的地方一团陌生的阴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她看出那是人的轮廓,还是个颀长丰满的女人,头发很黑很长,海藻一样的,足延到脚踝。
她身上单裹件丝质缟素紧身连衣裙,大片裸露的肌肤毫无血色,白得发青,凸起的脉络密布周身,像是一件名贵的冰裂纹瓷器,美得不似人间。
她的一双嵌在窄面的摄人心魄的慧眼,睫毛浓长,瞳仁黑大,波动着诡谲、忧郁的底色。
周身缭绕着的肉眼可见的寒气,让镜中的影像微微扭曲,显得灵异无比。
女人微微歪着头,视线穿透镜面,直勾勾地落在都煦惊恐的眼睛上那种视线不是单纯的怨毒或恶意,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的凝视。
就像与故人离别多年,不期而遇的不可置信的样子;或许比起这个来还要晦涩得多,带着病态、贪婪的留念。
都煦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逃跑,四肢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动弹不得。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如同被投入了冰封的深湖,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她每一寸感官。
那镜中鬼影的凝视,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她脊椎生疼,几乎要匍匐在地。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
那鬼固然是美丽的,甚至比都煦这一生中见过的所有人都更美丽,可她一时间没法欣赏,牙齿开始不住地打颤,咯咯作响,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那镜中的虚影,动了。彼时又有一道惊雷劈下,在闪电的霜白光华中,她没有影子,也没有脚步声。
一只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缓缓从她身后抬起,动作轻柔。
那修长的指尖,冷得没有一丝活气,而且并未触碰都煦的身体,悬在半空,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怜惜的姿态,就这样轻轻抚过都煦映在镜中、因恐惧而僵硬的后颈轮廓。
都煦感到一股电流般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整个人如坠冰窟。
那冰冷手指的虚影掠过之处,皮肤仿佛被无形的冰刃划过,激起一片细密的、濒死般的鸡皮疙瘩。
然后,一个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她空白的脑海里响起:
“…找到…你了…小煦…”
声音空灵、缥缈,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浓重的湿冷气息,和一种扭曲的、饱含执念的狂喜。它像无形的丝线,瞬间勒紧了都煦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