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英国公府。夜宴已过三巡,丝竹声声,觥筹交错。
英国公张懋踞坐主位,虽年过古稀,鬓角微霜,但眼神锐利,气度沉雄。其世子张铭坐于下首,眼神活络,时刻留意着席间动静。
沈复则安然坐于客位首席,一袭玄色常服,在满堂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却也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冽。
他指尖搭在温润的白玉酒盅上,对于周遭的奉承与谈笑,只偶尔微一颔首,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光深静,与这暖融香艳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不显突兀。
他心下清明如镜,这英国公府的宴,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风月场。邀他此番赴宴,怕是别有用心。
堂下乐声悄然一变,由清雅转为靡丽缠绵。
一行身着轻绡、身姿曼妙的舞姬翩跹而入,水袖翻飞间,雪肤若隐若现,媚眼如丝,勾魂摄魄。
领舞者尤其出众,绿腰轻折,旋身时面纱被风撩起刹那,惊鸿一瞥的眉眼。
尤其是那眼尾微微上挑的风流意态,烛光下眸中水光潋滟,扎进沈复眼底。
他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并非因这舞姬容色有多倾城,而是那一眼的风情,那眉梢眼角的弧度,倏然想起了一个人。
在那辆马车内,那方逼仄的空间,那人也是这般眼尾微挑,眸中水光潋滟,却并非全然是媚,霸道、不羁、挑衅……狠狠地撞进他的心湖。
她那温热的喘息,柔韧腰肢在他掌下不堪一握又极力扭动的弧度…… 那些他试图用理性强行剥离压制的画面,此刻因这一点似是而非的眉眼,骤然变得鲜活滚烫,几乎要灼伤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绿腰亦见他并未立刻移开目光,胆气渐生。
足尖金铃脆响,腰肢折出更妖娆的弧度,纱衣悄然滑落半肩。
她随着乐声顺势旋进沈复席前,纤指托起银壶为他斟酒,衣领深处幽香袭人,呵气如兰,“久仰中书令之名,妾身敬大人。”
沈复眸光未动,只在她倾身时,视线不经意掠过她点地的足尖,那踝骨伶仃的曲线在轻绡下勾勒得恰到好处。
与他掌中曾经握住的那截如玉脚踝何其相似,细腻,脆弱,仿佛稍用力便能留下痕迹。
那日他为她强穿罗袜,指腹下的肌肤微凉,她却挣动得厉害,那抹因力道而泛起的红痕,惊心夺目,如同她这个人,蛮横地在他一贯井井有条的世界里,烙下了一抹擦不掉也绕不开的印记。
他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烦躁与自嘲。
他竟会因一个舞姬的些许形似而屡屡失神,想起那个最不该想的人。
这绝非好事。
他不动声色地饮尽杯中残酒,将那点不合时宜的燥意与联想一同压下,面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八风不动的模样。
英国公将沈复那片刻的凝滞与随即的恢复尽收眼底,只当他终究难逃美人关。
他挥退所有闲杂人等,堂内顷刻间只余三人,气氛陡然从暖昧转为沉凝。
英国公叹息一声,语气沉重,“沈大人,今日请你过府,实在是……心中有郁结,不吐不快。如今朝中,谁不知沈大人病中仍忧思国事,是个难得的忠臣,竭力维持着朝纲平稳。奈何……”他话锋一转,痛心疾首,“奈何长公主手段愈发酷烈,处处挑动风波,视朝廷法度与勋臣体面如无物!便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孙儿,前日不过年少气盛,虽有错,何至于被殿下亲自下令,当街廷杖三十,几乎去了半条命!这岂是教化,分明是折辱!”
沈复眸光微敛,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长公主行事,确有雷厉风行之处,有时难免显得……乖张恣意。” 他选用了一个看似中性实则隐含批评的词语回应了英国公的指责。
但又未全然附和,毕竟在某些事情上,他对赵珏是刮目相看,并非全然否定。
英国公观察着沈复的神色,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老夫知她与沈大人素来……政见相左,她亦处处寻沈大人的错处。老夫这里,或可助沈大人……稍解烦忧。”
世子张铭恰到好处,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寸余宽的细长锦盒,材质普通,毫不起眼。
他并未直接递给沈复,而是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案几上。
“此中之物,并非是那些风月闲话。” 英国公语气凝重,手指在锦盒上点了点,“此事若得以重见天日,足以让她身败名裂。”
他在等沈复的表态。
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联手扳倒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沈复目光落在那锦盒上,并未立刻去取,只是淡淡问道:“国公爷所指何事?”
他心中已飞速盘算,英国公所能拿出的,无非是些贪墨、结党或跋扈的罪证。
英国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缓缓吐出几个字:“顾平川之死,另有隐情。”
顾平川。
沈复记得这个名字。
当年风头无两的探花郎,策马游街时引得洛阳万人空巷。
十六岁的昌平公主赵珏于高楼上惊鸿一瞥,对其倾心。
可谁知天妒英才,一月后,顾平川回冀州老家探亲途中,下榻的官驿夜间突遭凶悍山匪袭击,大火冲天,其人未能生还,葬身火海。
朝廷震怒,发兵剿匪,擒斩贼首,此案遂成大理寺铁案,尘埃落定多年。
英国公紧盯着沈复细微的表情变化,继续低语,“他并非死于匪患,而是死于……灭口。”
“而下令灭口之人,就是昌平公主,赵珏。”他说得言之凿凿。
堂内烛火跳跃,在沈复深不见底的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面上依旧平静,但心底却因这直指赵珏亲手谋杀的指控而掀起了波澜。若此事为真……
“沈大人,老夫知你素来清正,长公主草菅人命、欺君罔上,践踏朝廷法度!陛下若知她竟犯下如此骇人听闻之罪,绝不会容她!”
沈复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白玉杯沿摩挲。
英国公此举,哪里是递刀,分明是把他沈复当做那把刀。
成了,英国公一派坐收渔利,败了,首当其冲的是他沈复。
这老狐狸,算计得精妙。
然而,这把柄……确实诱人。
良久,他缓缓伸手,取过了那个锦盒,指尖触及微凉的盒面,并未打开查看,直接纳入袖中。
动作平稳,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只是收下一份寻常礼帖。
“国公爷。” 沈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既未显得热切,也未露怯,“今日宴饮甚欢,多谢款待。您提及的这桩旧闻,听着倒有几分意思。”
他随即站起身,身形微晃,恰到好处地显出一丝醉态,揉了揉额角:“只是酒力实在不胜,恐要先行告退,失礼之处,还望国公爷与世子海涵。”
……
马车驶离英国公别院,辘轳声响起。
沈复靠坐在车厢内,眼底一片清明冷静,哪还有半分醉意?他取出那锦盒,指腹缓缓擦过粗糙的盒面,眸光幽深。
赵珏…… 若此事为真。
那指向她咽喉的刀,此刻正握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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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沈复离去后,堂内只剩下英国公父子二人。
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世子张铭脸上的殷勤笑容瞬间收敛,转为凝重。
他趋前一步低声道,“父亲,他收了东西却未给准话……若真捅出去,赵珏反扑,会不会牵连我们?”
英国公张懋冷哼一声坐回主位,摩挲着玉扳指,“顶不顶得住是他的事。老夫本就没指望他跟我们站在一条船上。今夜目的,不过是把刀递到他手里。”
他眼中闪过厉色,“赵珏这丫头,自新帝登基便想过河拆桥。淤田案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要的是铲除我们这些老臣。她既不留情面,就休怪老夫借刀杀人。”
世子沉吟片刻,又道,“沈复身居高位,位极人臣,又与崔氏女有婚约……”
两两结合,怕是风头不低。
英国公冷笑,他自是明白这话中之意,补充道,“崔家自老将军去后早已式微,不足为惧。那纸婚约……”他语气转深,“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指节轻敲案几,带着几分了然:“听说沈复对这婚事一拖再拖,崔家早就不满多年——这两家,怕是早不如表面那般和睦了。”
“就让赵珏跟沈复继续斗个两败俱伤。即便不能,也能大大削弱双方。这局棋,于我们而言怎么走都不亏。”
世子面露敬佩:“父亲深谋远虑。”
英国公望向门外,眼中精光闪烁:“且看吧。这水越浑越好。”
沈复……别让老夫失望,也别死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