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皇者,应龙也,渊源难考,或曰系出祖龙。
梁初入圣,革龙天锢,列超品五十八数,号【沧海】,易王称皇。
西梁末年,皇涉尘俗,斩王、定海、平三泽,自矜天下莫当,九牧鳞族咸服。
庞夏肇创,皇会夏祖、蛮王鏖战苍昊,歃血盟三族,铸百年承平。
皇生双翼,阔如阴翳,行处云垂水立,蔽日无光。夏人如疍民渔父,慑其天威,拜为海主。
宏武六年,武帝伐龙,略取三泽,陈兵向海。皇怒而战,然躬征弗胜,颓败远洋。七年春,皇与武帝决于南海,力殆难支,卒陨其颅。
武帝遂并海疆,九州尽归夏土。
……
——《夏史·异族·鳞属·龙皇》
苍龙衙署,梧桐堂内,轩辕凤驱散手中的书卷,纤长指节轻叩桌案,黛眉低垂,默默思索着。
萍儿穿着那身青绿衣裙,在旁边心不在焉地清扫灰尘,明眸里闪着灵动的光彩。
她手上拿着笤帚,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眼里的灵光一直定在自家殿下身上,终而耐不住性子问道:“殿下,您在想什么呢,我看您敲了半天桌子了,今天那么空吗?”
轩辕凤回过神来,随手批过桌上文牒,一道解答着萍儿的疑惑:“我在想沧海殿下的父亲。”
萍儿将灰尘扫进簸箕,停下手上活计,再问道:“您很在意龙姐姐的提醒?”
轩辕凤点头称是:“没错,按龙皇告诫殿下的话,一位圣者已起了倾世欲念,且多半临近苍龙关,所以我查了一遍《夏史》里关于龙皇的记载,可里面没提到祂当年赖以入圣的威压。”
萍儿眼珠提溜一转,左顾右盼了一阵,才压低声音说道:“您看了秘本吗?我记得当年修了阴阳两稿。”
朱墨悬空,文牒滑开。
轩辕凤沉默不语,葱指夹住赤袖又撩起,露出皓腕上的玉镯。
随意注入一道神念,几根白线虚影盘绕纷飞,点点墨色星芒洒落充盈,化作两张轻薄书卷。
她将书卷递给萍儿:“你看看吧,这是阴本。”
萍儿摆了摆手,有些尴尬地吐吐香舌:“不必了不必了,这多落人话柄,您都拿给我看了,那肯定没区别。”
丹凤公主瞥了她一眼,带着几分悦色揶揄道:“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萍儿也有不敢看的东西?”
萍儿目光游移,干笑两声辩解着:“哪有的事,我从没让殿下为难过好不好,天不怕地不怕不也是在帮殿下做事的时候。”
见自家主人还想接着调侃,她赶忙打断话头:“话说其他文献呢,关于龙皇的记载又不止这一处,详实的有《海兽史》,不详实的有《九州同》,再不济还有蛮族史书和《鸿蒙兽》,这些都可以看看啊,而且为什么不问问龙姐姐呢?”
轩辕凤半阖起凤眸,无奈道:“先前看过了,统统没有。沧海殿下……昨天你泡迷糊了,我早就问过,她说龙皇没跟她细讲,她也不清楚。”
萍儿见话题被顺利转移,连忙出言跟进:“要不我们换个思路,从那尊大能的身份入手。能让龙姐姐都惊惧的人有几个?算上那些鸿蒙生灵也超不过十位吧?”
丹凤公主摇头道:“未必,我觉得这人说不定来自其他位面。蛮族有多少圣者我们清楚,隐世的超品也没几个会干这事,就算有嫌疑的强者绑一起放一块,怕也只能在关外兴风作浪。连我们都灭不了,有什么资格对天地不怀好意?更何况,殿下明确表示这威压出自一人,那就更不可能是本土圣者了。”
萍儿闻言蹙眉:“那外界的超品就有这本事,能一人独战一界?我们是没有仙人了,但好歹是个主位面——就算那人也是主位面的好了——我们也不至于这般窝囊吧。而且超品怎么打破界壁,怎么穿行诸位面?”
“龙姐姐说的那人肯定不是仙人,不然我们干什么不都没用,还不如吃顿煎饺洗洗睡了。”
轩辕凤不禁莞尔一笑:“硬碰硬的话确实荒谬,但保不准那位的能力迂回刁钻,或者是善用诡计的鸿蒙生灵。位面之数难以计量,有这种大能也不稀奇,尤其是另一个主位面。”
萍儿耸耸肩膀,没了法子:“先别说位面之数难以计量,光是位面封锁就够我们愁了,也不知道那群真仙怎么想的,自己拍拍屁股躲窝里不说,还把后人的路绝了——”
“——萍儿。”丹凤公主弹来一道朱墨。
萍儿连忙噤声,稍歇片刻后续上前言:“就算那人是主位面的圣者好了,我们梁末就闭锁位面了,少的可怜的情报还老的掉牙,想猜也没法猜啊,要么您去翻翻《太祖日录》?”
可这次轩辕凤却没应她,而是又恍惚了一阵,双目的神采倏然暗淡少许,去了几分生机。
萍儿半晌不见回应,便上手一阵摇肩晃背,轩辕凤却仍未回神,只是自顾自地呢喃着:“蛮族超品,天狼血路,沧海龙皇,苍龙关……”
“殿下,殿下,殿下!”萍儿加重语气唤道,连喊三声才将她叫醒,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忧。
“我没事,让你受惊了。”轩辕凤拍了拍萍儿脑袋,语气里有些起伏,“你也知百年前的那场惨剧,狂蛮可汗雄才大略,一统蛮族诸部后借道天山,以圣兽破龙气,自金陵往帝都,一人独败九圣,差点就夺了中原。”
话意未尽,她却起身走向窗边,抚了抚晕出朦光的纱帘。待素手垂落时,周遭灵力忽地滚动,帘子也随之拉开。
霎时间,万千白光腾跃屋内,骤然亮堂了奢华装潢,刺得萍儿双眸发痒。
窗外的皑皑群山林立眼前,横如玉龙醉卧酣眠,竖似神剑插云穿霄,眩目雪光将人间照尽,也淹没了所有光彩,说不出的凛冽壮阔。
丹凤公主站在雄景之前,赤红华裳霞彩绚烂,鎏金纹饰明光煌煌,恍若神女俯世。
可她的语调却郁郁寡欢,沾了些颓丧、染了些落寞。
“虽然苍龙关未因是而陷,但我还是觉着心悸……说来有些好笑,我今天才知道老龙皇也被称作沧龙,在中原官话里和苍龙同音。”
萍儿暗舒口气,面上也卸了忧色,有些好笑起来:“不就是谐音吗,这俩词在蛮语里也谐音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看您就是想太多了,齐末梁初到如今,有哪家正面攻下过苍龙关?以蛮族现在的状况,别说重演天狼血路了,怕是凑齐十万主力都成问题。为了塞北谋划五十年,荒原神女率军亲征,还不是十战九败,被您和皇后娘娘赶了回去?至于那位圣者,就算他真的在附近,真的会打苍龙关,也真的如此强悍,我们总不至于两个时辰都撑不住吧?能撑住援军就到了。”
轩辕凤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我也晓得这理,但凡事需覆前戒后。那些信众海兽也觉得龙皇万寿无疆,就算觉得祂会陨落,他们会想到是在宏武年间?会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老龙皇的一生可比苍龙关传奇多了。”
见萍儿微掀檀口,她摆手断掉话题:“罢了,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我只是觉得心慌,也没什么依据。”
说完这句,她似是倦了,对萍儿柔声遣道:“你先出去吧,我小憩两刻。”
待萍儿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轩辕凤又结印引来灵力,给梧桐堂上了十几道三品禁制,再度召出镯中书卷。
这书卷的形貌和先前的略有差异,边角不是金黄颜色,而是淡薄的青灰,内里文字也是这种颜色,看着煞是难受。
青字书卷只有一页,寥寥写着四行汉文,歪七扭八不甚美观,读来是首律诗。
……
“远望天山数千重,峰巍嶂合屈人从。
雄关悍立吞云气,残剑枯埋锈钲锋。
今朝汝言无敌手,明日我来笑沧龙。
上承圣兽下寻勇,马踏汉都撞玉钟。”
玄面人端详着光影里的律诗,操持着机械的嗓音,将其一字一句读出,似是读给身旁的瑱玉璇听。
瑱玉璇此时已去了舞衣,健美娇躯披上一袭华美长袍,绷紧白布的前胸绣缀金饰,苍劲有力的彩纹游走全身,显然是件品相不凡的法衣。
她也盯着那首诗,琉璃眼中碧光流转,泛起一层水雾,润养着分外复杂的情绪;话语染上几分颤抖艰涩:“这是父王在入关前作的诗。”
玄面人闻言便伸出手掌,点了缕鬼火往里看去,里面正是瑱玉璇口中的父王,也就是关外蛮族的前任可汗。
这位荒野霸主已被他发冢取尸,硬生生炼成一具冥骸,周边的蛮族英烈也被一锅端了。
沉默片刻,他没头没尾说了句:“青灰色。”
瑱玉璇还沉浸在情绪中,这话又太过跳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记载诗句的汉文怎么是青灰色的。
女蒙可汗强提一口气,安抚好震颤心绪,神态恢复如初:“玄汉文献共有七色,寻常书文取白线黑字,青灰色意味着不合法理。”
玄面人抵了抵颔上面具,似是有些无聊,语调也带了些慵懒:“出律太多了误人子弟?”
美人香腮攀起一抹飞红,连忙筹些说辞挽尊道:“这三处平仄错韵父王并非不知,但改了便少几分气魄,又会让人乱嚼舌根,说我族崇媚中原,故而没做变动。”
玄面人嗯了一声,接着拆台:“不止三处。”
荒原神女羞意更盛,又不好驳斥这位尊主,只得假装没听见:“至于这青灰标记,一方面是因为立场相左,更大的原因却是尾联最后两字,这『玉』和『钟』暗指【倾国绝色】皇甫钰和【渡世佛母】皇甫终,也就是当年的玄汉皇后及皇后长姐,现今汉辉帝的生母与姨娘。”
话了,约莫是有些尴尬,她赶忙找补道:“父王那时年富力强,久闻皇甫双姝姿容倾国,自然心痒难耐,言语孟浪些也正常。”
玄面人没有表示,许是对这些细节浑不在意,他随手一挥,眼前的光影骤然转变,定格在一张昨日被梧桐堂送出的文牒上。
那文牒写有三行朱墨文字,正是:
盛启陆年,腊月初捌,子时一刻半。
苍龙关外,乱合地带,怨蟒气泄遗。
余者照旧。
玄面人指向第一行末尾,侧头对瑱玉璇道:“子时一刻半,现在到时候了吧。”
瑱玉璇闭目沟通天地,几息后回话:“现在是辰时三刻,怨蟒气应是泄完了,我早已派人取纳,主上无需牵怀。”
玄面人伸手插进两侧衣襟,抖了抖黑色长衣,摇头否决:“我自己去,以后别自作主张。”
瑱玉璇瞪大一双妙目,个中惊诧更胜昨日,还夹带着几分惶恐:“您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今早攻关吗?现在正是时候。”
玄面人耸了耸肩,随手甩出一道黑光,道:“你先去试探片刻,我收了怨蟒气就来。”
瑱玉璇顺手抄住那道黑光,却看都不看一眼;她不知是忘了前车之鉴,还是顾不上之后的淫辱,径直高声质询道:“这是最遭的选择!这是死路一条!”
“敖春殇正在交付易天权能,玄汉方面无人操控天象,您若真想入关就该趁此攻入雪域,再沿着圣兽足迹杀进玄汉。霜狼百骑皆是上三品强者,不消两刻钟便能赶到,再算上母亲和圣兽,此战的胜率超过九成。苍龙关内的龙气之盛与天山雪域截然不同,主上能不能维持在圣境都得另说,玄汉方面却会翻几番。而且……主上不以正面攻伐见长,炼出蟒中龙气会大损肉身,苍龙关又是实打实的战场,万不可一意孤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的意思也就到了。她垂手侍立于玄面人身后,眼神无悲无喜,已有了迎接一切的觉悟。
然而玄面人却罕见地叹了口气,虽然还是机械平淡,却好似添了几分无奈,言语也变得絮叨:“罢了,教不会就不教了。你既不崇信我的伟力,又执着于先祖的荣耀,还不像她那样灵觉敏锐、居安思危——”
“——那就先去做吧,等一切尘埃落定,等不曾信的伫立神坛,等不曾想的成为历史。”
言罢,一道幽绿鬼火凭空窜起,如披风卷旋般消了他的身影,徒留女蛮可汗在此苦寒之地。
瑱玉璇看向光影里的轩辕凤,心中风起云涌,生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谬想:
丹凤公主之所以莫名地惶恐不安,并非因为胡思乱想杞人忧天,而是感觉到了苍龙关将遭灾劫。
可这怎么可能,就算玄面人吸了怨蟒气及时回来,他们主仆二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也罢,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看向握在手里的黑光,试着分了缕神意进去。
黑光触着神意便陡然脱手,在空中如墨染开,占了一米见方的空当。
这黑幕三向折叠、溶边合棱,几息间便化作一枚八面体,看上去小巧玲珑、精致完美。
见着此情此景,又思及轩辕凤和萍儿的话语,荒原神女终是确认了心中猜测:玄面人并非寰宇中人,而是来自其他位面。
奈何圣兽神智不清,母亲又被他掐住命脉,自己便也只能奉他为主、任其予取予求;想要抓住机会与玄汉联手,只怕是希望渺茫,亦可说同床异梦、后患无穷。
甩甩螓首,她把思绪抛在后头,她伸手抚上八面晶体,注入“出征苍龙关”的灵念。
只见几道流光在表面回旋,八面体以极高的频率震颤起来,自发吞吐着天地灵气,隐约放出一丝超凡意义上的联系,飞向远方的乱合地带。
……
乱合地带。
一片荒无人烟的山谷中,及膝高的玄𫄸云雾兀自飘着,几条气蟒在里面畅快游动。
气蟒长逾三丈,身子却细如鬼魅,蜿蜒游走间灵动异常,倒是显得栩栩如生。
虽说形貌逼真,它们的样子却也怪,皮肤上满是鳞片纹路,瞪着双铜铃大目,凶煞血瞳悚然竖起,森寒尖牙杂乱无章,口中蛇信也胡乱分叉,看着诡谲可怖。
玄𫄸云雾沉在谷底没有动作,气蟒游得猛戾却也走不脱,只能在边沿胡乱冲撞,时不时漾起几圈涟漪。
“哗”,一声清亮刺耳的啸音传来,引得七八条气蟒停下动作,瞪大蛇眼向声源处望去。
冥焰花苞在空中灼烁绽放,花瓣开合间走出一道幽影,正是当了甩手掌柜的玄面人。
他向谷底步步逼近,森寒焰流缭绕身周,凝结水汽又烧化积雪,一身威压远胜气蟒,两者作比便如皓月照萤火,不可相提并论。
“嘶嘶” “咻咻” “倏倏”,气蟒们察觉到这般威势,转眼间便收了凶相,争先恐后游向远方。
玄面人也不追赶,而是在雾气边缘怡然落座,一方高背椅凭空显现,正好将他托住。
“这就是了。”他喃喃自语道,“璇奴派来的人也走了,正是洗炼容纳的时候。”
“呼——”一声吐息钻出面具,饱含松弛释然的意味,又流露几分沧桑。他遥遥伸出右手,谷中灵气如遭鲸吸牛饮,尽数向其掌心汇集。
不知是什么原因,地上玄雾也随之拆解,向空中散逸少许,其中的气蟒突然没了束缚,霎时飞遁奔逃,着急忙慌。
端坐谷口的魔影没有起身,不过一个响指打去,隐遁虚空的气蟒便被逼回实界,余下的也被鬼火拦住去路。
这几条气蟒似有灵智,既知无路可退,便张口吐信向他扑来。一招一式虽不精深,却胜在迅疾无声,一品强者若是反应慢了也要吃个闷亏。
可玄面人仍然安坐不动,他任由气蟒咬在身上,用死气刷了遍便杀得清静。
得亏蛮族人马先行撤走,玄汉方面也已打道回府,否则不知有多少人会吓得魂飞魄散:这气蟒便是所谓的怨蟒气,乃是龙气脏污所化,超品强者都奈何不得,只能放归天地逐渐消磨;可玄面人鼓动下气息便打发了,还以身为炉尝试炼化,当真是骇人听闻。
怨蟒尸骸氤氲出赤黯云雾,被玄面人收归魔躯,他对着肉身内视一圈,正欲着手炼得纯净龙气,一道灵引却牵上心神。
他心知是瑱玉璇启用了先前器物,当即一心二用,两分心力萃取龙气,余下八分投向荒原可汗。
莫大神念笼罩下去,那边的景象纤毫毕现。
瑱玉璇此刻正忐忑等待,忽觉一股恐怖神念当头泼下,那是又惊又喜,还莫名生出几分依恋,就差泣下沾襟了。
“你看着。”一线灵念打入瑱玉璇脑海,这念头虽无音色可言,却定不似先前那般冰冷。
瑱玉璇暗运心法,即刻稳住心神。驭僵师之道早已断绝,更从未有超品出世,她自然万分期待。
于是——
无征无兆,旭辉拗断。
风停雪止,群山噤声。
一道墨痕蜿蜒人间,行笔走势自在从容,裁破长空如探囊取物。此番气象何等恢弘,却只道是月华静谧,杳无息响便流淌在地。
玄光倾散,本相毕露。
连天接地,六尺小径。
黑亮石砖纵横交错,接缝凌乱参差不齐,表层粗粝起伏嶙峋,绝不精致却有古旧神韵。
缕缕阴气拂过间隙坑洼,冰寒彻骨亦清凉快慰,一路返还天上阴翳,更添了几分寂寥,又予了几分清明。
“嘚哒,嘚哒,嘚哒”,雄浑的撼地声从天而降,如天雷轰鸣金鼓𪭢𪭢,马蹄收放间似要横压五岳。
血脉深处传来阵阵悸动,引得荒原神女心弦乱颤,琼鼻不自觉屏住呼吸,她已知晓来者何人。
天路尽头奔来一尊魔王般的骑士。
他以狂龙头盔掩住面部,以锈蚀重甲覆盖全身,身形之庞巨令人不寒而栗。
重甲上的雕纹本就粗犷写意,又被锈迹描改得七七八八,此刻已模糊不清,依稀是头猛兽在裹挟风云,徒留一片苍凉萧瑟。
一柄九尺大刀横持身侧,黏附无数尸浆凝血,驰骋间拽出一尾腥风,如有实质般缀在身后。
几缕血带亦随腥风飘扬,连着胯下那匹高头大马:这骏马披着残破玄甲,天狼笼头罩住颈首,镂眼处却漆黑空荡,只能瞥见一圈森寒白骨;纵使沦为尸傀,其踏铁四蹄依然苍劲有力,笼头气孔亦见风尘翁张,端的是威风凛凛凶恶狰狞。
“哐当”!
骑士所经之处砖石尽裂,露出其下莹润黑土;缘是他一手挥刀前引,一手猛拽缰绳,驱得冥骸魔骑猛然砸地,一身神速再快三分,向皑皑白雪疾驰而来,即刻便能奔至地表。
聿聿一声嘶鸣,冥马在瑱玉璇面前骤然刹住,后足支地人立而起,前足高举越过马首,重重敲进积雪,溅起满天银尘。
但瑱玉璇顾不得这些,她一双妙目、满心思绪都牢牢钉在来人身上,樱唇止不住嚅嗫颤抖:“您……您……”
她根本想不到前任可汗会被遣来攻关,玄面人连活着的蛮族圣者都不愿驱使,这尊圣者冥骸便更应是他的底牌。
可汗冥骸目视前方,凝望着对面的巍峨雪峰,似乎透过塞北和天山雪域看见了苍龙关,对女儿的呼唤则不闻不问,大抵是没了心智。
瑱玉璇暗自神伤,正欲伸手去摸,却听得天上再起雷音。
又是百余小径弯垂人世,载得千军万马还阳归来。
冥骸骑兵亦覆面着甲、横刀立马,与上代可汗形同神似,必是昔日部属,此刻正骑着冥马向旧主奔来。
骑兵之数已逾千人,气势却以五品起步,想来生前俱是三品蜕凡、蛮军主力。
此番修为还在其次,那整齐划一的雄浑蹄声才更令人心惊胆战:上三品强者在哪里都是一方豪强,此刻却彰显着刻入本能的严明军纪,其在沙场上的恐怖已不能细想。
见着这般精兵强将,方能理解百年前的天狼血路,以及那时的蛮军为何能兵临帝都。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这片山间空地便列出了十方骑兵军阵,各以一位二品百夫长为首,呈半圆之势拱卫着前代可汗。
瑱玉璇呼吸急促,几不敢相信自己的五感神魂,那湮灭于青史的天狼重骑竟在今日重现人世。
那魔头……主人为什么舍得?
“如何?”玄面人的灵念遥遥传来,响在荒原神女心头,藏着几分戏谑疏懒。
“主上,”瑱玉璇凝神致歉:“我不该质疑您……待了结旧怨,璇奴定当回报此恩。”
这神念里全无惶恐讨好,抱着满腔的五味杂陈,只能听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
“这本来就不是我的冥骸,顺手送你圆个旧梦罢了。至于你我旧怨,呵,你不会以为这么说不算忤逆我吧。”
瑱玉璇娇躯微颤,玉壶中下意识流出一缕蜜浆,然意志却未动摇分毫:“这是璇奴心中所想,实在不吐不快,主人罚便罚了,璇奴受着便是,只是——”
“行了,只罚你一个。”玄面人以灵念为引借去冥骸权能,打断她老生常谈的恳求,言归正传道:“去苍龙关吧。”
“是。”瑱玉璇恭敬应道,又变回了低眉顺目的女奴模样,“我这就结阵。”
瑱玉璇纤手结印,一身灵力翻涌沸腾,口中也念念有词,似在咏唱原始蛮语。
随着这番举止,她身上的碎金配饰熠熠生辉,华服上的彩色法纹也如水波荡漾,交相辉映间织出一张灵力巨网,将节点落向每一位蛮军冥骸。
这巨网与蛮军相性极佳,天狼重骑虽已化冥骸,却仍被整合得圆融如一,灵力、神念、罡气、死气、气血、体魄等超凡特质尽数交融,沿着巨网传递,流转于上千骑兵之间。
见军阵初成,瑱玉璇闭上琉璃妙目,将神念顺着巨网放出,拂过每一位蛮军冥骸,最终落于自己的亡父。
神念落定的那一刹那,巨网的繁复程度再翻三番,流淌其中的超凡特质也成倍增长。
与此同时,所有冥骸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颅,直直盯着可汗冥骸所在,那亦是此方军阵的阵眼。
“同灵。”忽闻荒原神女的一声悦耳低吟,游走于军阵之间的灵力便均摊在每一人身上,又随修为高低起伏变换,停留在最稳固的姿态。
“迁跃!”那袭可汗华服爆发出强横的空间波动,将这片雪域搅得光影缭乱,只能看见胡乱交织的黑与白。
待此地恢复如常,那千军万马已不见踪影,只余寒风呼啸依旧。
……
塞北。
苍龙关九十里外。
瑱玉璇停下脚步,向东南方极目眺望,雄伟的城墙已伫立眼前。
苍龙关临山而建,城墙东侧是天山主峰,西侧是天山余脉,只有中间的城门可供出入,是一处毫无争议的天堑。
这险关的棘手之处还不止于此:眼前的城墙高逾百丈,通体由九幽寒岩建成,既遮住了本就稀少的阳光,又吸走了寻常烛火,整座关塞全赖城内的三十七座灯龙塔照明。
天然的九幽寒岩已是至坚至韧之物,墙体又辅以灵材淬炼,再刻画上固守法阵,连擅长攻伐的圣者都得费些功夫,更别提此地的龙气强横至极,圣者会被自行压制。
现在已经是玄汉地界,感受着逐渐浓重的龙气,瑱玉璇压下自身气息,又将此般命令传递给蛮军冥骸。
所幸他们生前就将收气法门刻进血肉,转瞬间便偃旗息鼓,寻不见一丝张扬,着实让瑱玉璇松了口气。
女蛮可汗收回目光,再度端详一遍苍龙关,最后看向六十里外的一处冰川——那里的龙气异常稀薄。
“那是你六年前大败而归的地方?”这灵念忽然印在心里,和他平时的言语一样突兀。
但瑱玉璇早已习惯,她轻轻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怀恋与不甘:“武不如穆娴赫,智不如轩辕凤。”
“智不一定,武你就不用担心了,抓住这次机会吧。”玄面人的声音相当轻松,但瑱玉璇能听出一丝苦痛。
“您还好吗?第一次吸收怨蟒气会很煎熬,像您这种肉身较弱的道途更是如此。”瑱玉璇没有出言奉承,反而稍显温柔地关心道。
“无碍,你去便是,支撑半个时辰就行,这是我对你的考验。”待下一道神念传来,那一丝痛苦已消失不见。
瑱玉璇苦笑一声,暗道自己有心无力,又忽然记起他昨日所言,即“证明你们的价值”,便只能点头服从。
所幸那蛮族男人特有的粗豪体味就在身后,甚至是几千丝几万缕,总算让她稍安心慌。
抛却六年前的惨败与玄面人的命令,这位女蛮可汗转身看向臣民的尸骨,又转身看向自己的父亲,深吸一口冰寒雪气,狠狠捶胸吐出:
“扎骨!”
了无回应。
“扎骨!”
冥骸不会言语,她便自娱自乐地命他们回应。死人的嗓音虽瘆人,但好歹是热闹了些,也讨个吉利。
“走!”荒原神女一挥玉手,显出几分大将之风,用道法掩住行军痕迹,唤出一匹法术灵马,引着大军疾驰前进。
天狼重骑本就迅疾,此时又身处军阵,不过百余息便跨过了七八十里路,离苍龙关只有咫尺之遥。
九幽城墙此时已纤毫毕现,哪怕换个六品修士在这个位置,也能看清黑岩的晶亮光泽与粗犷纹理,甚至能透过接缝处的胶质窥得内里的法阵气息。
瑱玉璇驱散灵马,一步步向苍龙关走去,试探着龙气的示警极限。待近无可近时,她停下脚步,默默思索着入关之策。
高约一百零七丈,厚约四丈八尺,等效防御为十九记超品重拳——这是烙印在她心灵深处的信息,也是每一个蛮族战士永生难忘的执念。
强攻自然是不可能的,未至超品的强者不会被龙气自行压制,但也不可能在苍龙关做出反应前打破城墙,那能不能跳进去?
也不行。
瑱玉璇垂髫时便思考过这个问题,精锐骑兵跳个几百丈是手拿把掐,可龙气五地的龙气针对一切超凡力量,并非只提防圣者,攻城者的境界不跌个两三档就算不错了,那落地时就难免受伤——精锐骑兵大多是五品修士。
天狼重骑生前的修为是三品起步,化为冥骸后也有四品出头,此刻又有军阵增益,看似是落地无碍,可龙气压制针对一切超凡力量,玄面人的冥骸护力也在其中。
如果失去冥骸护力的支撑,这上千具尸骨怕是连人带马当场摔散了,到时候想二度收尸都分不清谁是谁。
至于远程攻击,打草惊蛇不说,靠近城墙后照样会被龙气削弱,怕是灌个三天两夜才能扒了这层乌龟壳。
那怎么办?瑱玉璇竟一时没了思路。
“唉,废物。”熟悉的灵念再度传来,“你看好了。”
荒原神女精神一振,既好奇如何破局,又静待自家主人显威。
“滴,滴,滴”,她身边的黑色八面体忽起啼鸣,声音清脆而恒定,似乎源自机关造物。
三下声响过去,八面体自行转动半周,将其中一面对向九幽城墙,片刻后开始剧烈颤动,约莫一息十万次。
低沉的蜂鸣间,那一面徐徐软化,继而向内塌陷,露出两根铜绿钢管。
振动频率逐渐降低,那八面体却好似没了动作,就将钢管赤裸裸地露在外面,可瑱玉璇明白并非如此。
她的灵觉在半步超品里也算得敏锐,能感觉到千万股气劲被钢管吐出,内里的物什莫名恐怖,似乎象征着无边亵渎,令人不寒而栗。
可这种物质又与超凡无关,那气劲也不过八品法术,竟没有触发龙气警报,就这么畅通无阻地飞向城墙,速度还慢得可笑,每息不到两丈。
耐心等待了半刻钟,那气劲终于触到墙头,而后居然无限分化,均匀地融了进去,再也感应不到了。
“这是要破坏守护法阵?”瑱玉璇心想。
然而——
“轰”!
一声惊天巨响冲上云霄,如闷雷似巨锤,狠狠砸在听者心头。
这一刻,无论是关外的瑱玉璇,还是关内的百姓守军,乃至丹凤公主、六尊一品、交接天师、沧海龙女,都被这声轰鸣撼得心神空白,一时间无法思考。
众位高阶强者不是没见过这般大的阵仗,世上有无数法术能发出比这更宏大的声响,可这些法术的前兆万万无法遮掩,但这声轰鸣却毫无征兆,与凡俗手段无二,又让他们如何不惊?
居高临下的梧桐堂内,轩辕凤霎时凌空,背后炎火喷涌,转瞬间将她推到最北方的灯龙塔顶。
那条灯龙盘绕塔身,口衔煌煌明珠,照耀着暗无天日的苍龙关,也照耀着卫南拒北的九幽城墙。
只是看了一眼,轩辕凤便差点停了呼吸:城墙缺损从上开到下,一块寒岩都不留,宽度则远超百丈,干脆连灯龙都省了;最恐怖的是,在如此剧烈的爆炸下,城墙内外竟无一片焦土,这是何等超绝的推演与控制。
“敢问来者何人?”丹凤公主悦耳的声音向外扫荡,方圆百里历历可辨。她腕上的朱红玉镯闪过一抹流光,料是将此间变化报了出去。
与此同时,驻防军士训练有素地围了上来,牢牢封住城墙缺口,十余位高阶修士也向此地疾速赶来,熙熙攘攘地递上慰问与情报。
“殿下。”
“殿下,无碍否?”
“殿下,要通知圣上吗?”
“殿下,算师团已做了初步推演——”
……
这十几位大修俱是上三品修为,其中以领头四位为尊,这四人的气势无比强横,显然是一品强者。
轩辕凤神念一探,便知另外两位一品大修在镇守地表,东南灯塔内的敖春殇与洛天师加快了交付进度,先前处于闲暇状态的苍龙军也已在指定位点集结整顿。
见己方兵强马壮、准备充足,她心里终是安定,正待一一跟进众人汇报,一道同样动听的女声从北方传来:
“殿下可还记得我?”
自然是瑱玉璇。
丹凤公主挑了挑双燕眉,出声回道:“原是荒原神女,可汗此番大驾光临,不知意欲何为。”
“也不用客套了,姐姐能来干什么?”瑱玉璇巧笑嫣然,抛下慢悠悠跟着的八面体,带领蛮军冲锋至城墙边沿,差个三四丈便能踏入城中。
“可汗是不记得那日的教训吗?您身后的又是那路人马?”这次回应的不是轩辕凤,而是她身后的一位黄衣美人,亦是六位一品大宗师之一。
“【金剑香妃】黄杏桃,您还在侍奉丹凤殿下啊,一品供奉成专职侍女了?”
瑱玉璇自然认识这人,拿了些掌故调侃道。
“我一直是殿下的侍女,也是殿下的喉舌,请您回答我的问题。”黄杏桃面色平静,语气不卑不亢。
瑱玉璇也飞上高空,仍是那副可人笑颜,也没再夹枪带棒:“教训自然是忘不掉,所以不是回来一雪前耻了嘛,殿下和诸位不会接不起吧。”
这十余大修都在近几十年证道,没人亲历过百年前的那场浩劫,自然认不出武装锈蚀后的天狼重骑;军阵与重甲隔断灵觉,高阶驭僵师又早已销声匿迹,他们便也没发觉蛮族军团的异样,只觉得这批骑兵死气沉沉、胯下妖马是种新型妖兽。
这点信息差是己方为数不多的优势,瑱玉璇自然能瞒一时是一时,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可汗就带了这点人吗?”轩辕凤打量了她一眼,又撇了眼她身后的蛮军,忽然问道。
瑱玉璇知道她在担心敖春殇的提醒,自然也不会露底:“就姐姐和这一千骑兵,如何?”
“那便来吧。”对方都把自家城墙炸干净了,那还有什么斡旋余地,轩辕凤不再废话,当即收了战书。
她扬起右手皓腕,轻薄衣袖拂过白嫩香肌,朱红玉镯正迎风灼烁。
瑱玉璇眯起琉璃妙目,她深知轩辕凤意欲何为,外放空中的神魂被逐渐压缩,几缕衰微灵念勉强传回,勾起本能中的莫大警惕,甚至夹带着一抹催人退却的恐惧。
压缩到极致的感知中,万千气流正向轩辕凤汇聚。
那气流没有实体,无形无质亦无色无味,只有超凡概念上的意义,称它为气流也不过出于感觉。
不,瑱玉璇心中想道,还有一个原因:它被叫做龙气。
这气流轻微孱弱,但确实是龙气,被她和玄面人记挂至今的龙气,亦是将蛮族拒阻关外的第一元凶。
瑱玉璇幼时便饱读军书,早知其可怖,六年前南征时更亲眼得见,而今则再度目睹这一切。
龙气缭绕着轩辕凤,吹卷着一袭红裙,沿着举起的藕臂射向天穹,在无垠的苍茫中四面铺陈,直至感知的尽头。
然后,它有了颜色。
那起初是一缕黄,后来是万里光,熠熠金辉照耀八方,夺了雪山耀白,换作群峰金黄。
灿烂与辉煌中,所有人都不动声色,瑱玉璇没有突袭,玄汉也无人进攻。
轩辕凤将高悬的手腕放下,十指翻转出无数法印,口中念念有词,天上金光徐徐流转,隐隐传来龙吟阵阵,此方地界似在更易,但只有十几位大修能真正理解。
瑱玉璇如遭雷击,玉体抖如筛糠,香甜吐息骤然急促,灵气运转变得凝滞艰涩,一身修为降至一品门槛;可汗冥骸和其余蛮骑也好不了多少,气势一降再降,全都跌了个大境界。
反观玄汉众修,灵力气血充盈无比,所司法则饱满勃发,人人皆处于巅峰状态,更衬得蛮族一方岌岌可危。
所幸瑱玉璇所修心法实在顶尖,又早早运功抵挡,得以暂保神魂无恙;至于天狼重骑,冥骸的神魂本就十不存一,又有玄面人这位超品亲自加护,自然不受影响。
瑱玉璇勉强提振气力,神魂生得灵念几许,两柄纤长金刀不知从何跃出,落入琼枝玉掌。
这一对金刀纹理繁复,一雕狼吞弦月,一刻马踏飞虹,宝光半凝半发,只照周遭三寸,却隐隐辟出一方天地,已有仙器之象。
“可汗金刀吗?”黄杏桃淡然一笑,自一众大修中走出,鹅黄纱裙四散摇曳,挡在丹凤公主身前。
云烟水袖迎风翻卷,却不见美人应有的纤纤素手,只有一对皓腕齐根而断,露出平滑的红白骨肉。
“你——”瑱玉璇惊呼一声,“身探虚空,半步超品?”
黄杏桃仍旧笑着,腴嫩藕臂画了个圈,从虚空抽回双手,带出两道明黄清光,做出左下右上的斜持姿态。
瑱玉璇深吸一口气,连带着心往下沉,却反倒冷静下来,心里默默盘算着:己方实力本就贫弱,现在被龙气拉出质变,显然毫无胜算,但本来就没想着取胜,只要拖到时限便是。
半个时辰……还是很难,龙气一番此消彼长,黄杏桃的境界又有突破,即便自己不顾可汗金刀的损耗,并且与父亲合力进攻,也不过堪堪挡住面前的三位一品……只能从冥骸下手。
蛮军骑兵与寻常骑兵不同,以人马合一着称,纵使在狭小街巷中作战,也能以诸多法术换得轻飘灵动,机动性与步兵无二。
那就让先祖冥骸跃过眼前的军士包围,打散于苍龙关的灯塔建筑之间,延长苍龙军的围剿时间。
玄面人作为超品强者,冥骸护力必然不凡,就算有关内龙气削减,想必在烈度不高的巷战里仍能护得冥骸不毁。
至于这十余位高阶强者、另外三位一品、和敖春殇交接的洛天师以及敖春殇本人,自己只能赌他们短时间内不会下场。
瑱玉璇终究带着几分蛮族豪爽,心中计策既定,便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以冥骸权能下令,自己则迎向身前的玄汉大修,可汗冥骸驭马踏空,卸下军阵阵眼,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金剑香妃微眯杏眼,灵气织网外放,罩住敌方两人,另有两位一品与四位二品从旁围上。
其余大修散在丹凤公主身侧,将她护得水泄不通,以防擒王之策。
轩辕凤并不在意瑱玉璇二人,反将灵念钉在城外的骑兵上,许是见过他们的装束,她越看便越觉得熟悉,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我怎么可能有想不起来的事,有人在干扰我——隔着苍龙关龙气干扰我?”
她想到这层,神魂猛然一凛,再没有丝毫犹豫,即刻撤回大半龙气,以备不时之需,又向玉镯内注入灵念,抹掉常规体量的支援,调使超品强者前来守关。
说时迟、那时快,前方的上三品大修已战作一团,瑱玉璇将可汗金刀催得炫目耀眼,凌厉金光制霸四方,挑破翻山掌劲、拍落金刚拳影,只一人便拦下两尊大宗师。
那两位一品身穿赤黄袈裟,剃度无发,都是四十几岁的僧人模样,想来修的是佛门里的金刚道,可算佛武同修。
观两人拳劲掌力,刚猛间不失绵软,层层叠叠间涤荡高空,将耀目刀光扭出无数涟漪,暗含佛道至理,俱有拔山填海之威,在一品强者里也属顶尖之流。
瑱玉璇现在不过是寻常一品,得亏身上裙袍是超品仙裳,一双金刀更是几近仙器,即便两位高僧身负龙气增益,她也尚有一战之力。
黄杏桃临地三百余丈,气网脉络千变万化,左刺右突,上盘下绕,干扰着瑱玉璇两人,犹以可汗冥骸为主。
这般气网连法则都不掺,人人都使得一手,准是留了万分余力。
那四位二品宗师从左右翼上前包夹,灵力神念此起彼伏,掐诀唤器各显神通,将周遭映得五光十色,灵气与法则剧烈涌动,可规模却又被限制在百丈之内,可见这四人道法之高强,可汗冥骸实处险境。
可他浑然不顾两侧攻势,引刀策马,只向着黄杏桃奔腾,只向着前方奔腾。
滔天土浪当头拍下,他依旧奔腾;虬结树藤长出重甲,他依旧奔腾;重重枪影扎破五脏,他依旧奔腾;一柄重锤砸破头盔,他依旧奔腾。
他的气息是如此衰微,修为被压下一品,甲胄尸身通通和树藤搅在一起,腹部多了十几个窟窿,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头骨被砸得内凹塌陷,黄绿尸水四散脑后,却未放慢哪怕一步。
狂龙头盔碎成残片,随疾骋与狂风剥离,他终于露出他的眼睛。
黄杏桃骇然了,她看到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像两团凝固的脓浆,但中心的碧瞳却无比明亮,亮到让人心惊胆战。
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看着瞳孔中的自己向自己奔来,直到一记重刃劈在肩头。
无声,这重刃无声,无声地砸碎了黄杏桃的左肩,金黄血液染湿鹅黄褙子,略微深了几分色彩。
“嗯!”她闷哼一声,终是回过神来,连忙御空飞撤,向后退了一两百步,这才大梦初醒般急促喘气,仿佛已不是蜕凡后的大修。
“你是——”她运使心决,凝心定神,一双杏眼妙目盯着可汗冥骸歪斜的脑袋,语气犹疑不定。
远处的丹凤公主也眯起凤眸,观摩起那扭曲的头颅,细细回味着枯坏黑黄的五官。
以二品之身伤半步超品,还突破了诸多牵制,双方亦有龙气代差,这般强人为何会岌岌无名,而且状态这般诡异?
“难道!”轩辕凤心中划过一道惊雷,无数古籍从记忆中跃出,突破先前压抑思维的壁障,一本本掠过眼前。
“天狼重骑,狂蛮可汗,一品冥骸,超品驭僵师,那个异界圣者!”
这推断只在心底响起,没有化作神念传向麾下,但在场大修多是有识之士,认出其人者不在少数,他们一时皆惊骇非常,尽数将目光集于可汗冥骸。
不等玄汉大修多想,丹凤公主已有反应,巨量龙气输入围住城墙的苍龙军士,一名二品强者前去结成小型军阵,死死挡住刚刚开始冲锋的蛮军冥骸。
“诸位不必护我,即刻按惯例行动,但切记不可冒进恋战,此战或涉超品,我等以守为主,不时就有圣者来此。”轩辕凤催动神念,群告诸人。
“得令!”虽有不解,一众强者还是齐声应道,随后各司其职,只剩一位一品驻留原地。
天上的战局且按下不表,地上的战局已度过节点,仓促结成的军阵终究难挡天狼重骑,只得放了大半兵马,但拦下的冥骸都非死即伤,被焚骨扬灰者占了七成,想必已成不了气候。
也正在此时,一股庞然气息攀上现行军阵,霎时激起风云之势。
先是轩辕凤发现己方底细,又有两成冥骸折损,此刻敌方再来强援,瑱玉璇顿觉雪上加霜,只能在金刀加持下分出一丝神念,强行突破龙气封锁,向关内深处的气息来源探去。
其实她心中已有定论,此番作为只为放下侥幸:苍龙军主力已整顿完毕,此时正赶赴战场。
苍龙关蒙巨墙高山荫蔽,城内昏暗无光,虽有灯龙塔照耀全境,却免不了有缺漏之处,靠近交战地的六条石路就是个中典型。
五条石路的尽头联通边关广场,广场紧接九幽城墙,此时城墙已破,大片明光照进关内,将青石铺就的广场映得雪亮,一路衍生到两座灯龙塔间的宽广大道,直往城内架桥飞去,却照不明那六条石路。
“跨跨跨”,一阵马蹄声分六路传来。不同于天狼重骑的撼山踏地,这马蹄声轻盈透亮,仿若一汪清泉洗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
马蹄声重重叠叠,应有万重之数,却有主调居中,可见来者虽不如天狼重骑也相差无几,人数更是远胜之。
“唰”,一圈蹄铁踏出阴影,暴露在雪光之下,刺出耀目白光。
一匹神骏白马跃出石路,跨上骑着位银甲修士,一同冲入亮堂人间,仿如天人降世。
那修士持枪佩剑,周身萦绕着浓郁龙气,气息轻灵飘逸,修为在二品巅峰,几个呼吸便临近一尊三品冥骸。
“煞”!银枪同样亮得耀眼,枪刃处系着缕金丝赤缨,柔韧枪身转了三转,寒芒便划着圆弧向那冥骸摇去。
“噗嗤”,一枪无声破甲,随后深入血肉,削出半圈破口,枪尖犹自颤动,洒出几滴黑血,终退马首旁侧。
那骑士虽一击建功,却也没有松懈,莫大阵力自四面传来,将他强行拔到二品巅峰。
银甲骑士将丈余长枪一绕,飞入蛮军中冲杀一阵,又引来了六位三品冥骸,那已是蛮军所剩的全部百夫长。
骑士胯下的白马早已通灵,随主人心念而动,且战且退,将七位百夫长向后引去。
此时已有数百苍龙骑兵从五路冲出,修为虽远不及银甲二品,却也以六品起步,在一番增幅下能摸上五品门槛,对上实力大减的天狼重骑自是无碍。
这批士兵大部分身穿灰褐铁甲,胸前雕着龙凤图案,也是一丈长枪三尺剑;少部分则身穿银甲,所配兵器各不相同,并非制式枪剑,显然是高阶修士。
二十余位高阶修士领着苍龙军上前接应,和蛮军冥骸战作一团,双方都是个中精锐,故而乱中有序,每一刀每一枪都可以看作双方军阵的精妙碰撞,撕开缺口、扩大优势、稳住阵脚、填补空白、弃车保帅,无数精妙决策轮番上演。
天狼重骑已无神魂,仅凭瑱玉璇在喘息间传来的指挥、七位百夫长残魂里的灵智排兵布阵,此时仍能做到这一点,让远处观战的轩辕凤也暗自吃惊。
若真让冥骸冲入街巷,苍龙军的确得鏖战一番,他们的人马配合无法与天狼重骑相提并论,在狭窄处虽能施展开来,那也是大受掣肘。
但此处广场是苍龙骑兵的演武场地,实际上还算占了地利。
城战法术他们练得精熟,比之天狼重骑仅是稍逊,终归是没什么影响。
甲片和皮肉绽放出朵朵血花,还有令人作呕的尸液四处飞溅,将青石地面污得不成样子。
杂乱无章的污迹里,鲜血少而尸肉多,战局在向苍龙军倾斜。
与此同时,天上的局势都已明朗,瑱玉璇在两位金刚的围攻下已捉襟见肘,连天狼重骑都指挥不得;可汗冥骸在黄杏桃静心后也不复峥嵘,再也近不了她的身,却又一个劲地朝她猛攻,被另外四位宗师打成筛子也不管不顾,胯下灵马碎了半数尸骨,心脏也被黄杏桃剜了出来,一人一马都只不过吊着口气。
“赢定了。”一道活泼欢快的女声自丹凤公主身后传来,却不是任何一位玄汉大修。
“萍儿,”轩辕凤闻言回头,却无丝毫讶异,仿佛自家小侍女上战场比请她去温泉还要寻常,“你来了。”
萍儿还是没换衣裳,穿着青色侍女服摇摇晃晃地飞过来,她修为不到三品,无法御空飞行,只能放出灵气推动自身,还飞得极不熟练。
“嗯,什么波澜都没有嘛,龙姐姐都没惊动,看来那位圣者是白来了,”萍儿竟也收到了轩辕凤的传音神念,“话说来得是哪位尊上?”
“家慈。”轩辕凤音调降了几度,似是不想多提。
“霄凤尊上啊,我好久没见了,不过殿下估计是不想见。”
轩辕凤无奈地笑了笑,接道:“也不是不想见,我也很想母亲,只是见了总觉得闷得慌。”
“唉——”萍儿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声,语气神态还真像个忧愁老人,“总归是娘亲嘛,还能一辈子不见不成,反正你们又没什么矛盾。”
说话间地上的蛮军百夫长又去了一尊,天狼重骑只剩三百余骑在苦苦支撑,能再战个半刻钟都是奇迹。
轩辕凤虽心忧幕后的超品驭僵师,这条道途上从未出现过的圣者,一位(大概率)来自其他主位面的大能,但他的马前卒毕竟会全军覆没,己方超品又即刻赶到,也就有心思与萍儿聊天了。
“所以我现在等着见她啊。”她随口扯了句。
“大军压境,你作为守将还能走了不成?”萍儿倒是来劲了,那是不依不饶。
“那等会再和我去泡泡温泉?”
“行啊,您要是舍得脸面,我把杏姐姐和龙姐姐也叫上。”
眼看两人的话题愈发轻松,正往家常方向一泻千里,只听轩辕凤惊呼一声:“不对!”
萍儿和一众强者都随她看去,她此时正看向地面战场。
“啊”!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目光,一位苍龙骑兵忽然开始高声嘶叫,叫得极其高昂,仿佛遭受了无穷苦痛,全然不像训练有素的守关精锐。
这位士兵九尺身长,此时腿脚四尺已化作黑浆,像沥青一样摊在地上,那黑浆向上蔓延,转眼便吞没全身,连人带甲吃得干净。
周围士兵见状纷纷远离,冥骸却全然无惧,瑱玉璇刚想逼退二僧尽力下令,却被压倒性的神念接管了冥骸权能。
“主上!”她在心中激动喊道,从未觉得这股神念如此亲切。
“半个时辰还没到,你别想多了。”玄面人给她泼了盆冷水,“不过我倒是可以帮帮你。”
只见一道流光从那滩黑浆旁的人堆里窜出,竟是那个八面体,它居然不声不响入了关,还混进了地上战场。
八面体离地十五丈,忽然开始旋转,无数玄色光线从中射出,无差别笼罩了整个地面战场,蛮军冥骸浑然不受影响,苍龙骑兵却触之即化黑浆,连完整的遗言都留不下来。
更可怕的是,这尸身化成的黑浆如有神智,竟自行向苍龙骑兵流去,速度飞快,还找不到规律,转眼间就杀了数十骑。
“心沉大师,杏姐,集火!”轩辕凤在八面体浮空时便下了命令,那位用掌的僧人立时抽出战局,左右两掌往胸前狠狠一拍,使的是佛道武学梵圆合掌,挤出雄浑无匹的罡气波动,掺杂着几缕佛道法则,凝成两圈尺许大小的金铜圆环,催发掌意后直飞八面体;黄杏桃则以右手清光挑飞可汗冥骸,左手清光向八面体掷来,借道虚空后竟比梵圆合掌后发先至。
明黄清光钻入现实,那八面体却倏然一震,借由这阵空间波动隐入虚空,恰好避过明黄清光。
明黄清光正遁空追赶,却被八面体进入虚空的波动干扰,尾部半寸漏在实界,硬接了两记梵圆合掌。
黄杏桃玉体轻颤,娇嫩脸蛋霎时一白,浮上两颊潮红,那明黄清光是她道基所在,却又善攻不善守,此时忽地硬扛两招一品武学,难免让主人受些影响。
“黄施主,是贫僧功力不济。”心沉大师递来神念,态度诚恳,黄杏桃也只能回句“无妨”。
那八面体遁入虚空,轩辕凤目的已成,此刻便只有余下的黑浆需要解决。
蛮军冥骸已缓过气来,原本千疮百孔的军阵又重新整编,反倒是苍龙军一时乱了阵脚,还不断遭受黑浆减员,战局再度胶着。
瑱玉璇也趁此让使拳的高僧吃了个暗亏,得了个调息空隙,可汗冥骸则把拦在周围的四位二品尽数砍伤,想必又能坚持一阵。
轩辕凤却暂时顾不得这些,在龙气加持下放出万千灵念,将所有黑浆的方位走向收入心间,尽力谋划着破局之法。
她不愧是让瑱玉璇都叹其智计的奇女子,短短三息便发现了其中关窍,神念随之剧烈鼓动:“庞供奉,化作泥羊去下面走一趟,越大越好。”
轩辕凤身旁的那位青年一品无言颔首,躯干在空中摇曳扭动,半作清水半作泥浆,再融为泥水山羊,跃动几步便往地上奔去,体型随奔跑而猛增,临近地面时已有十丈长短。
肆虐于广场上的黑浆倏然停顿,受激般向上伸出几截触角,而后齐刷刷向空中飞去,纷纷沾上了那只泥羊。
“猜对了,”轩辕凤暗想,“它会优先针对体型更大的敌人。”
苍龙骑兵解了燃眉之急,庞供奉却也难抵黑浆侵蚀,眼看就要步入苍龙军后尘,丹凤公主又传来灵念:“将黑浆集中到一起,全部舍弃,向塞北方向抛出。”
庞供奉惟命是从,当即将沾染黑浆的泥水集中到背部,尽数割舍后射向北方。
“杏姐,斩草除根!”又是一声命令,黄杏桃将未损清光抛出,以左手清光格开可汗冥骸的一记重刀。
那明黄清光放出千道剑气,充盈着生机的剑意纵横交错,转眼就将那团水浆撕成气态,再无扩增可能。
轩辕凤刚松了口气,正要重整地上阵势,高空战局却又起异变。
“库煞!”
黄杏桃刚召回左手清光,就听闻可汗冥骸如此咆哮,那正是蛮语里“操你妈”之意。
他早已涣散的神魂竟清明如初,手上刀法翻出万般变化,不知掺杂了多少顶尖武学,半息不到就将四位二品剁成血块,又几下砍成肉糜。
所有人一时都懵了。
“不好,他的神智,他的龙气!”轩辕凤刚刚放松的心弦又猛然绷紧,可汗冥骸本缠着无数龙气,以此压制他的神魂、体魄和修为,还封锁了他的神通,可那些龙气现在却无影无踪。
没了龙气压制,可汗冥骸便临近半步超品,神智复原又意味着战斗经验的回归,暴起间斩杀个把二品不过探囊取物。
“不,不止一品!”黄杏桃的神念响彻在轩辕凤心中,她将左右清光一同架在身前,架上可汗冥骸连人带马撞来的九尺大刀。
“噗——”黄杏桃又喷出一口金血,掺杂着淡绿微光。她的伤势很轻,却被一股蛮力击飞千里,已离了边关范畴。
那蛮力裹着巧劲,巧劲里又深藏野性,野性里还蕴含道则,冲击经脉之余震撼神魂,震撼神魂之后还摄人法则。
半步超品终究只是一品巅峰,没有完全迈入圣境,这一刀就连位于顶点的半步超品都得花些时间消解,更遑论黄杏桃这种初入此境的新人。
“化外之民!”两位一品僧人替她出声。
【化外之民】是一门后天神通,相传由蛮神所创,但玄汉以来只有狂蛮可汗一人修成过,其效果极为简单粗暴,乃大幅提高宿主肉身神魂与所司法则的强度,对灵力几无要求。
它补全了最后的空缺,可汗冥骸借此暂作一品巅峰,可称当前战场的最强者——但轩辕凤的心思却在它处:
“化外之民的确可以冲抵龙气,但他的龙气在此之前就已消解,是那位幕后的驭僵师?”
心中想着,她凝神观望可汗冥骸,发现他身周泛着滚滚涟漪,竟是接洽龙气的空间波动,其中还有虚缈死气隐约渗出,正一点一滴侵入苍龙关。
“用死气强行扼杀龙气?本位面从未出过超品驭僵师,我不了解圣境死气有何神妙,那位圣者或许真能做到。”
轩辕凤虽将大半精力投入思考,却也将战局处理妥当,留守城中的一位大宗师飞向瑱玉璇,远方的东南灯塔更有龙吟阵阵,正是敖春殇运功之兆。
瑱玉璇眼见亡父再展当年神勇,精神大振,一声长啸唤醒可汗裙袍,周身元素剧烈涌动,掌风拳影还未近身就被扭成虚无。
“萨满境域,瑱施主可不要被吸成人干了。”用拳僧人眉毛一挑,点出了此招的极大损耗。
“不劳心坠大师关心。”瑱玉璇此时已无需防守,调使罡气一味攻伐,两柄可汗金刀如舞姬飞旋,心沉心坠完全跟不上节奏,形势相当被动,只能转攻为守。
两僧食指点向眉心,金漆从头刷下,化作两尊金刚明王,正是佛法不动金身。
瑱玉璇一息间挥出上万刀,金光刀影肆意宣泄,却留不下半道痕迹,而心沉心坠也被金身束缚,撤法前难有作为。
见两人做了缩头乌龟,远方又有位妙龄少女模样的一品赶来,瑱玉璇不禁挑了挑新月弯眉,反倒嫣然一笑。
两柄金刀收入虚空,可汗裙袍复归平静,瑱玉璇屏息凝神,一颗宇道幼芽在身前萌发,又骤然扩增万万亿倍,两尊金身还未活化便被收入其中,她的身影也变得若有若无。
【荒野】,瑱玉璇的神通之一,也是【荒原神女】这个尊号的由来。
远方的妙龄少女停下身形,看着此方空间向自己蔓延,樱唇轻颤、呢喃有声:“在敌方主场展开空间神通,纵然你有可汗金刀相助,又能撑到几时?”
言罢,她便坐观【荒野】向自己涌来,素手中隐隐有只紫黑雀鸟在张翅拍打,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可她注定不能如愿,一声气爆巨响引她侧头看去,来不及反应就挨了记罡气重拳,被轰出神通的吸摄范围。
可汗冥骸。
瑱玉璇瞪大琉璃眼,正欲张口询问,却见他朝自己咧嘴一笑,不知被多少武学法术摧残过的嘴角已看不出原样,只有枯黄牙根外的肌肉扯了扯。
她一时哑然,神通却已至极点,这声疑惑便只能含泪憋回肚里:“我是遗腹子,你……还活着?”
那妙龄少女稳住阵脚后没有回击,而是理了理身上的黑纱衫裙,一双娇嫩赤足收回间色裙摆,这才正视起可汗冥骸。
“【影姝】影枝雀,向前辈请招。”她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又如夏日树荫,入耳后神清气爽、畅快非常。
“小娘们倒是挺有礼貌,【狂蛮】无名氏。”可汗冥骸扭了扭雄壮脖颈,他的声音像是漏气的风箱,嘶嗬嘶嗬的听着粗哑,却有股藏不住的野性。
“无名氏?原来老可汗真的没有名字。”狂蛮可汗身后飞来另一位大宗师,那是位麻衣剑客,头戴宽大斗笠,相貌平平无奇,看着有六七十岁,气息内敛沉稳。
狂蛮可汗向后撇了一眼,不发只言片语,连冷笑都欠奉。
那剑客也不恼,自顾自接道:“鄙人【尘剑】苏方尽,和影小姐一同请可汗赐教。”
狂蛮可汗仍未回头,随手抬起掌中重刃,掠过影枝雀的面门,指向东南方向:“再等两个人。”
影枝雀努起唇瓣,犹豫片刻后应道:“行吧。”
而后又小声嘟囔着:“四打一啊。”
狂蛮可汗见眼下无事,便顶着龙气放出神念,向下方战场扫去:他的老部属仍在奋战,但终究是英雄迟暮,已再度被苍龙军压制,眼看是凶多吉少。
他松懈尽消、须发皆张,当即在心中怒吼:“你个松屁眼在干什么!你不是能吃龙气吗,快库煞的吞啊!天狼重骑可以死,但不能死得窝囊,死得库煞的像条蛆!”
“证明你的价值。”玄面人的情绪没有起伏,神念还是那般平淡。
“好,你等着!别让我在幽冥见到你!”狂蛮可汗咬牙切齿,手甲向下翻卷,和那柄九尺重刃焊在一起,炽热至极的蒸汽从喉管喷出,甚至灼伤了无皮死肉。
伤势虽可怖,这粗野男人却愈加张狂,在冥马头上搓揉几把,力道蛮横不说,还接着口污言秽语:“小畜生,再跟老子耍一把。”
那冥马也不是软种,当即跺了跺蹄子,作势将他往地上甩。
狂蛮可汗大笑一阵,粗壮小腿蹬牢铁镫,反手又摁马头,一身狂气愈发澎湃,直往尸身里灌。
“这是!”他身后的麻衣老人瞪大眼睛,只见那冥马长嘶一声,身上龙气被那狂气压至谷底,原先衰微的冥骸护力即刻发功,全身上下八十五道伤势恢复如初。
“原来狂蛮尊上生前已达此等境界,竟能将【化外之民】分予他人,要不是无法独抗万千龙气,当年的尊上怕是能一军败玄汉。”
一袭凉风拂面吹来,不疾不徐,掺杂着浓郁水气,却不携分毫寒意,又不显其主温柔,真是张奇异的名帖。
来人正是敖春殇,她还是那身素蓝裙裳,身边跟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修,两人停在影枝雀身侧,距可汗冥骸十丈之遥。
可汗冥骸放出神念,单单罩向敖春殇,这位【沧海龙女】亦将神念扫向可汗冥骸,两人相互试探了片刻。
可汗冥骸试探之余,还往那轻纱下的玉腿瞥了一眼,嘴上也不干不净:“你这爪子不错,要不是我死了,嚯,我定要尝尝。”
敖春殇面色如常,素白轻纱暗自交叠几分,澹然回道:“可汗能以一敌四?”
可汗冥骸放声狂笑一阵,续上话语:“那小妞和你身旁的天师倒有几分天赋,但底子太浅,至于后头那条老狗,呵,再摇万年尾巴也是下锅的命。”
“至于你——”他傲然看向敖春殇,“你脑门是顶着那玩意儿,但你以为你是祂?”
敖春殇摇摇螓首:“我虽比不上父皇,但您也不是昔日的女蒙至强者,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手下见真章。”
话落,她御空向前,柔荑共持一杆碧色冰枪,额间法印放出蔚蓝光彩,声声龙吟自喉腔散出,身后接引着磅礴龙气,竟已是全力以赴之象。
后方的三人也不甘示弱。
影枝雀手中的紫黑鸟雀愈发凝实,数百道晦暗气息如触手挥舞,从超凡层面缠向可汗冥骸;洛天师掬起一捧清水,双手举过头顶,兀自咏唱着无声的歌;苏方尽驼背颔首,神色隐在斗笠下,干枯的左手拔出腰间长剑,那长剑布满灰尘,此刻却缭绕着无穷剑气。
可汗冥骸拉紧缰绳,尸肉发出搅榨般的响动,策马便向四人奔来。
他劈下朴实无华的一刀,不含真气,也不迅疾,没有目标,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刀。
刀光才行半丈轨迹,数百道晦暗气息便已全数崩散,气息溃散处浮出些许异光,随即被敖春殇以神念锁定。
“这法则甚至压过父皇一筹,我等绝不能硬碰,我主正面,你们从旁策应。”敖春殇将神念传给其余三人,孤身迎向狂蛮可汗,持枪欲破刀光,额间的法印明灭不定。
碧晶枪尖圆钝光滑,随法印闪烁吞吐靛蓝宝光,隐含几不可见的淡浅符文,直直撩向九尺重刃。
“锵!”
兵刃交接对撞,其上法则也在此处交锋。
可汗冥骸的武道、兵道法则与沧海之徽中的天象、水道法则互相倾轧,银白苍蓝交织撕扯,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
可刀兵已分出了胜负,可汗冥骸的蛮力何等可怖,稍使真力就压弯碧色冰枪,再加半成劲力便使其断折。
敖春殇早有所料,或者说故意为之,双手化为清寒流水,下一瞬便出现在纤细腰肢处,一正一反握着另一杆冰枪,这回是紫金颜色,枪尖插在冥马的胸腔中,捅穿了硕大的心脏。
“啧,怎么都往这使劲,我们的心脏很好吃?”可汗冥骸略显不满地咂了咂嘴,“用易天权能转移水化躯体,老掉牙的技巧,龙族的战法几千年不带变的?”
轻描淡写点出敖春殇所用法门,可汗冥骸随手一刀将其逼退,再注狂气于冥马体内,冰枪长柄顿时炸开,紫金冰屑随之飞洒,扎入马身的枪刃则被逐步溶解。
冥马眼中燃起暴虐火光,心脏尚未复原便深深一吸,嘴吐苍风黄沙,剑指敖春殇的丰腴山峦。
苏方尽抢上前来,一剑圆滑绕出,将风沙尽数收去;敖春殇探入虚空,又取出两杆冰枪,分别向一人一马掷来。
狂蛮可汗凝神探去,这两杆冰枪——包括之前的那两杆——都是一品法器,不仅能承接超品法则,甚至为龙气留了余裕。
两杆冰枪在现实与虚空中反复穿梭,其上裹挟着水道法则,亦有明黄龙蟒缠绕枪身,从枪𨱔到枪尖皆充溢龙气。
若只有这样还则罢了,可敖春殇还往其中倾注了天象法则,那天象法则是沧海龙皇所留,在圣境道则中也属上品,此刻正不断更易作为水道化身的两杆冰枪,虚实轨迹千变万化,让可汗冥骸算不准落点。
可汗冥骸咧咧嘴角,一拍冥马头甲,御空飞身上行,锚定他的冰枪也随之改道,又倏然迁跃,下一瞬便在眼前。
可汗冥骸反手撩出一刀,以罡气劈开冰枪,替冥马解了围,自己则空门大开,直挺挺地迎上森寒枪尖,蔚蓝与明黄正蓄势待发。
“嗤——”枪刃入肉,却只前进了半寸,狂蛮可汗拧拧脖颈,仍由龙气和法则在体内游走,身影骤然突进,一刀砸向敖春殇面门。
敖春殇檀口微开,轻咤一声“定!”,可汗冥骸动作一僵,被其躲过重刃;又闻两声“昏!”,晶莹冰枪碎作星尘,几束龙气锁紧神魂,水道法则紊乱尸身,紫黑羽毛当头洒落,可汗冥骸不禁晕眩一阵,一点剑芒趁机刺其左目。
苏方尽。
这位老人的灵念似乎也随神色隐在斗笠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有手中的剑在鸣叫。
剑气喧嚣着,一霎突入冥骸脑髓,辅以龙气将其搅碎,竟没遇上半分阻碍。
怎么可能如此顺利?
“速退!”影枝雀清脆的灵念在他心中响起。
无需影枝雀传音,苏方尽早已发觉不对,当即散去手中长剑,御空疾撤百丈。
但还是太迟了。
锈蚀手甲横空伸来,摁住老者天灵盖,开天伟力向里收紧,挤得浑浊老眼畸形外凸,苏方尽声带震颤,不由发出游丝气音。
“全是龙气伤的啊,比我想的还要弱,真是条没用的贱狗,去舔我的热乎屎怎么样?”一团眼球从阴暗中爆出,填满合起边缘的眼眶,可汗冥骸的面容再度复原,只有神魂萎靡少许。
侧头躲开冰枪,他的讥讽未停:“还有你,我以为你有几分沧龙的遗风,结果就只会耍冰枪吗?早知道当年就顺道把你干了。你们两个——”
“——太让我失望了。”
长长吐出一口血气,可汗冥骸胸腔齐鸣,右手拨开枪影流霜,左手猛然发力,生生捏爆了苏方尽的头颅,留得一手脑浆。
苏方尽的尸身向下滑落,却被一道龙气托起,几抹碧华滋养着断面,项上血肉疯狂生长,原先散逸的神魂也复归原位,转眼间又是活生生的一品大宗师。
“原来是头杂种,混了七头狼还伤不了我,真是越看越可笑。”可汗冥骸全无诧异,又是一刀斩退敖春殇,转头看向影枝雀和洛天师:“两个小妞儿,我知道你们公主发了神念,别拖时间了。”
言罢,他看了眼地上的蛮军,见战况还有一会儿,暗自点了点头,仰天长啸一声,周身溢出无穷无尽的武道法则,狂野气场如魔龙乱舞,刹那便至龙女近前。
敖春殇冰瞳坍缩,引来龙气加护身躯,玉肤刺出雪白龙鳞,手中冰枪换作超品法器,两大法则形成丈许领域,俨然一副万全守势。
可汗冥骸一刀前指,武道法则便如大江奔流,冲刷着敖春殇的法则领域,两者的交锋甚至扭曲了现实,苍龙关上空忽冷忽热、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印痕正向四周蔓延。
影影绰绰中,可汗冥骸手起刀落。
敖春殇将冰枪架在身前,硬接三记重刃,喉腔闷哼几声,嘴角渗出一缕蓝血,显然受创不小,所幸没像黄杏桃那般飞出苍龙关。
期间她也试图反击,但可汗冥骸的重刃太快,没有花里胡哨的技巧,没有艰深晦涩的武学,就是简单直接的快,让她抓不到一丝机会,只能以道法干扰。
可对方的武道罡气无比强横,龙族水法也近不得身,狂澜激流散成晶莹水花,不过白费灵力。
“哗”,又是一阵恶风扑面,朴实无华的重击落下,再度斩在冰枪之上,“咔嗤”,这件超品法器竟也弯折了。
敖春殇忽地喷出一口鲜血,虎口处的龙鳞碎成筛粉,她的肉身到了强弩之末。
“您很强。”开战后,敖春殇第一次开口,她的声音有虚弱,却没有怯懦与恐惧,还是那般清冷雅致。
“所以呢。”可汗冥骸又敲下一记重刃,随口追问。
敖春殇好似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您的肉身远超我等,我现出真身也远远不及,法则更是臻至极境,我将父皇所留尽数取出方能僵持,只不过——”
她的话语未竟便被可汗冥骸打断,他看向影枝雀两女:“你们准备好了?”
影枝雀低下螓首,咬咬好音带些歉意:“狂蛮尊上,失礼了。”
她将左手握住的鸟雀放出,那紫黑鸟儿振翅滑翔,带起千万条黯淡流光,直往可汗冥骸飞来。
可汗冥骸将兵道法则护在身周,如敖春殇一般形成防御领域,却仍被那只紫黑鸟雀寸寸突入。
“有意思。”可汗冥骸挑了挑眉毛,罡气防住敖春殇的枪影,刀光向鸟雀斩去,却同泥牛入海般毫无功效。
“倒是小看你了。” 他不由点头赞许,圣境法则汇聚收缩,一点一滴侵蚀起那只紫黑鸟雀,可寄宿其中的道则极其凝实,远胜大部分超品法则,他一时也奈何不得。
“锵!”
又是一刀,可汗冥骸再度斩向敖春殇,他没有避退,任由鸟雀飞入躯壳,狂暴气场一落千丈。
“定神咒?”他出言问道。
“正是。”此番功成,影枝雀如释重负,娇躯霎时松懈,就连裙裳也下滑了几分,白嫩香肩隐约可见。
“那你呢?”可汗冥骸望向洛天师。
“我就更失礼了。”洛天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嘴里的歌声也随之结束。
和她平庸的外表不同,洛天师的声音十分有魅力,和缓轻柔、平稳知性。
她手中掬着的清水尽数挥发,只留一圈苍茫气雾,内里蕴含天象法则,还有几缕面目全非的龙气。
那圈气雾徐徐飘升,几息后便散入寒风,洛天师转头和敖春殇对视一眼,两股神念交融一瞬,相互点了点头。
没有多余的吁嗟,两人将法则外放,只维持最低限度的防御,大半灵力与神念都投射天上,原先消去的金辉又逐步浮现。
可汗冥骸凝神扫去,神色也不禁肃穆:那竟是形同天象的龙气。
他啧了啧嘴,语气带些讥讽,亦有些烦闷:“你们那公主还真有点本事,一个三品能改变龙气形式,我就说这天怎么这么怪,原来早就用龙气动了手脚。”
敖春殇香肌生汗,嗓音却清冷依旧:“丹凤殿下这手留得确实神妙,但终究是我等技不如人,让您见笑了。”
一边说着,她的右手结出法印,左手背在身后,洛天师则正好相反,煌煌天幕垂下两缕金光,恰好落在她们背起的手掌。
两人垂眸屏息,玄奥符文时隐时现,在天地间往复。
炽阳、霜雰、细雨、虹旆、暴雪、霁霞、云霭……常见的或稀有的、酷烈的或温柔的,一切天象都于此显现,只刹那又被它物顶替。
可汗冥骸吐出一口闷气,少见地沉默下来,片刻后却释怀大笑:“两半易天权能合在一起,这感觉不好受吧?换作你们任何一人都该结束了——还是说你们如此废物,连操纵这种龙气都要适应。”
敖春殇两人不语,一味执掌着龙气天象,可汗冥骸拧拧脖颈,凌空横跨几步,却被影枝雀拦住。
她的娇躯被黯淡烟火裹覆,那是实质化的诅咒,用以短暂提升灵力纯度。
一声剑鸣由远及近,苏方尽也与其并肩而立,气势竟比断头前还要强上几分。
此时又有一人飞来,正是原先看护轩辕凤的庞供奉,他的身躯已化为青翠草叶,神念锁定着可汗冥骸。
“哦,”可汗冥骸不屑出声,“你们三个能拦我?”
“可汗被定神咒束缚,神魂具现不出几分狂气,我三人又如何拦不得?”庞供奉貌似少言寡语,一开口却言辞尖利,就连礼数里的狂蛮尊上也不带。
“五行羊?”可汗冥骸瞥了他一眼,“以前被那老狗放牧的?”
这番话气得庞供奉眼角直跳,所幸一品大宗师的心性没丢,只是沉声回道:“可汗若是有把握,之前怎的任由沧海殿下适应权能?现在又为何不动手?”
可汗冥骸冷哼一声,估摸是懒得与他争执,就这么横刀凌空,放任等着他们进攻。
庞供奉眯起倒吊眼,思酌片刻,终究是不敢上前,四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一阵庞然威势从高天压下。
可汗冥骸抬起头,看着一条金黄龙蟒向他游来,那是远胜先前的龙气压制,直击根本、无法回避。
那条龙蟒将他缠紧,张嘴正欲撕咬,滚滚死气却在周遭沸腾,转眼就收束成一枝墨花,高悬龙蟒头顶。
没有玄妙的法则,没有宏伟的道法,那龙蟒嘶叫一声,就这么草率消失了。
“亡灵法则!半仙位格!”影枝雀娇声惊呼,远处的轩辕凤看向敖春殇,两位殿下的神念交互片刻。
“狂蛮尊上,晚辈【丹凤公主】轩辕凤。”轩辕凤飞临可汗冥骸,行了个晚辈宾礼后说道。
“说吧。”或许是龙气天象出人意料,他给了这位三品公主基本的尊重。
“那就容晚辈直言了,”轩辕凤看向可汗冥骸,又将视线移往那朵墨花,“狂蛮尊上有所不知,您当年故去后,可敦便以圣兽之名签订退兵合约,这百年来两国少有战事,六年前那场塞北之战也难损汉蒙情谊。我朝素来以和为贵,荒原可汗亦有雄才大略,想必女蒙此番攻关是有难言之隐——”
“——恰巧,”轩辕凤将柔荑引向敖春殇,“沧海殿下近日偶得入圣之兆,断言有超品位于北地,并对我界心怀恶念。今日再见圣境死气,又思及驭僵师上至二品,定是异域圣者在胁迫贵国,那两族作为此界灵长,更应精诚合作才是,又怎能让他人渔翁得利?”
“你离了成语就不会说话吗?还是说现在的玄汉皇室就是这副德行?文绉绉的让我想吐。”可汗冥骸向地上啐了一口,“我可不记得什么情谊,中原人管我们叫蛮族多少年了,还说什么蛮夷之别是大义所在,现在又找我们合作了?我看还是那松屁眼更讨人喜欢。”
言罢,他举刀宣战:“来吧,用龙气压制我们,再被我们的铁蹄践踏,天狼重骑将雪洗绕道入关的耻辱,把这条沧龙以刃枭首。”
轩辕凤轻叹一声,退回了苍龙关中央,一道灵念四散八方,让诸位大修按先前的吩咐行动。
敖春殇与洛天师的印法再变,穹宇垂下数百金芒,各有一条龙蟒在其中蜿蜒蛇行,缠上每一位蛮军冥骸,又削了一重大境界。
“呵。”可汗冥骸轻笑一声,他的神魂在震颤、在舞动,尽全力挣脱定神咒,尝试将神念具象成狂气。
那簇神魂以冥骸护力强行聚拢,而后被苏方尽携龙气所伤,又历经几场鏖战,却依旧在狂妄地咆哮。
定神咒将它割得遍体鳞伤,却终究拦不住它,被它挣脱了束缚。
“小妞,还你。”可汗冥骸神通再现,煊赫气焰直冲云霄,他将左掌伸向后脑,扯出那只紫黑鸟雀,一把扔向影枝雀。
那只鸟雀已奄奄一息,象征的法则消散了九成。
影枝雀一言不发,双手轻柔接过,将其送入神魂温养,美眸间的战意又添几分。
“先接我一招!”庞供奉正巧迎来龙气烘托,木讷脸庞扭曲得不成模样,掌中轮转着白青黑红黄五光,一掌直取可汗左胸。
这招融合了一品武学归真掌与一品道法相生扶摇,掌法简朴却强劲,又以五行相生增幅掌力,尽显一品大宗师的风采。
狂蛮可汗目视前方,狂野神念向下蔓延,抬手一拳与其对撞,狂猛的罡气向体内倾泻,搅碎了庞供奉大半经脉。
庞供奉连忙收手回撤,肘部以下依次化作泥浆、清水、烈火,这才逐尽其中罡气。
影枝雀葱指一点,紫黑符文凌空勾勒,密密麻麻钉在狂蛮可汗身周,类型和效用五花八门,还都不是易与之辈,寻常大修来上一套就得当半个月废人。
可汗冥骸肌肉鼓胀,武道法则洗去八成咒文,余下的只能花时间消磨。
就在他分神之际,一柄尘剑不声不响地从后方劈来,铿锵一声定在护体罡气上。
见老者未能建功,影枝雀迅速引爆咒文,干扰了可汗冥骸片刻以助他脱身,苏方尽飘移百丈,三人又聚在一处。
方才那剑突如其来,一方面是可汗冥骸神魂衰微,但更关键的却是苏庞两人设计巧妙,庞供奉装作狂妄自大,却暗暗扰乱了交战处的空间,留下了一处元素锚点,为苏方尽创造了偷袭机会。
不过这也暴露出了苏方尽的道途,那必然是五行之一,否则便无法完成如此转移。
“呸!”可汗冥骸又往地上啐了口,“还库煞是只土狗,真是恶心到没边了。”
苏方尽兴许真是宽厚谦和的性子,对可汗的侮辱一直没做表示,他的表情看不清,也没有放出神念,只有蒙尘而鸣啸的剑在彰显他的存在。
可汗冥骸不再搭理影枝雀三人,他将一部分心力用于磨灭诅咒,剩下的投入地上战场——此时的天狼重骑已被一边倒地屠杀,僵肉尸水洒了一地,零零散散铺在岩砖上,下一瞬又被别的血肉覆盖,混合着锈甲残块。
但他已经穿透龙气,将神念送达旧部,一针一线穿起了所有冥骸。
“您——”轩辕凤察觉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嗷嗷嗷嗷嗷嗷——”他发出滑稽高昂的尖叫,腥臭口涎从嘴角滑落,全然不复先前的从容傲慢,却无人有所讥笑轻蔑。
他再度接过了军阵阵眼,并将所有的伤势压制加诸己身,一人独战千军万马,只身肩扛一国之威。
“我们,”影枝雀将神念递向苏庞两人,“现在动手?”
苏方尽手腕扭动,将长剑扬起,最终却又垂下,他默默摇头。
庞供奉皱起眉头,瞥了两人一眼,最终却将目光转向轩辕凤,意思是听她决断。
轩辕凤沉吟片刻,将玉手比向可汗冥骸,做出斩首示意。
“杀。”她如是传音。
她彻底放弃了合作的可能,决定以不那么光彩的方式取胜。
影枝雀不再犹豫,素白玉手翻飞飘舞,繁复咒文勾画成型,成千上万的咒法锁链纵横交错,抽打出悦耳鸣响,一齐缠绕在罡气护罩上。
苏方尽轻弹剑锋,剑上尘土簌簌滑落,斑驳的锈迹隐入剑身,青铜冷光沿着沟槽闪烁。
他无比虔诚地挥下一剑又一剑,和刚开始习剑的幼童没有分别,但每一道剑气都横跨长空,撼动着护体罡气,将其撞出圈圈波纹。
庞供奉的声势便要浩大许多,五行光彩流转脑后,化作一圈绚烂光轮,拱卫着中心的太极图。
这阴阳五行之象随法则共鸣,不计其数的道法被绚烂光轮甩出,成双成对、一阴一阳,正巧在可汗冥骸身前合二为一,爆发出十倍不止的威能。
但可汗冥骸的罡气护罩是如此坚固,三人倾尽全力也难以破开,只得眼睁睁看着蛮军重整旗鼓。
“噜哗嘎嘛么啦刹哈……”可汗冥骸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天狼重骑跟着咆哮,他们却喊出愈发齐整的战吼。
“他们也恢复了神智?”萍儿被丹凤公主护在身后,柳叶眉微蹙,发出的灵念有些忧心。
“还没有,”轩辕凤递回神念,“但他们的残魂确实在补全,这声势着实惊人,这群前辈当年不知留了多少执念。”
“哼,”萍儿轻哼一声,“侵略者还那么理直气壮。”
轩辕凤拍了拍她的头,笑道:“这是胜负荣辱,和大义无关。”
萍儿还是撇了撇嘴,反手向她拍去;别开萍儿的回拍,轩辕凤向苍龙关深处送去一道神念:“莫将军,领八部进攻,控制战损,但要全力施压。”
“呜——”神念刚刚传出,便有雄浑号角在远方吹响,那是广场外的大道尽头。
萍儿使了个鹰目术,向那里定睛眺望,只见一位中年修士双持黑亮大戟,胯下没有战马,凭一双肉足踏地飞奔,身后挟着滚滚烟尘。
来人一品修为,剑眉星目、气宇不凡,身上穿一套玄铁山文甲,头上不戴兜鍪,长发随意披散,衬着黄铜色的虎头肩吞。
这甲胄没有顿项,束甲绊用铁链代替,腰腹不设裙甲,腿部用活锁连接胫甲与吊腿,上下不见一丝布料。
萍儿的视线转向来人的护心镜,左右胸的刻字龙飞凤舞,左为莫,右为峥,正是那位莫将军——莫峥。
烟尘渐渐淡去,露出一左一右两面战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左侧的大旗仅绣着一只浴火凤凰,在素白缎面上展翅翱翔;右侧的旗帜则盘绕着威风凛凛的苍蓝巨龙,鬼斧神工地织出氤氲金气。
那金气不知有何神异,迈进战场便与龙气水乳交融,沿着军阵向后蔓延,滋养着上万名苍龙军士。
这群士兵由前至后分成八股,前锋由骑兵打头,和之前的苍龙骑兵大同小异,后方则缀着密密麻麻的鳞甲步兵,修为以六品打底,可见实力不凡。
铁蹄和战靴碾轧过夯土路面,踏上广场近处的青石地砖,苍龙军士将刀兵,尖峰吐出森然罡气。
熔铸龙气的军阵愈发强盛,八股士兵合为一线锋刃,速度愈来愈快,由最前方的一点玄色牵动,径直切向不远处的战场。
“回撤,接应!”见援军赶来,先前那位银甲二品抽出战局,向空中打出醒目烟火,领着麾下骑兵逐步退场。
莫峥将军身先士卒,将一双大戟挥得虎虎生风,两圈黑芒随身舞动,前后左右飘摇不定,直向两位失了坐骑的百夫长杀去。
这一双大戟未缠罡气,只由一品武者的膂力驱动,但使的却是极为强悍的一品武学,名为天罡搅星河。
这招不以范围取胜,不以法则压人,只是暂时重塑肉身,将其贴合兵刃旋动,一举一动皆有巨力喷涌,守身之余亦善屠杀,最适合单人突入敌群。
那两位蛮军百夫长怎是对手,胸甲转眼就碎成散花,兵刃抵上大戟便被绞断,再来就是开膛破肚。
这一阵腥风停下,来路百丈不知洒了多少尸肉,苍龙军也已完成交接。
八部修士分成几百小队,寻到时机便抢上前去,从友军手里接战冥骸,双方协同若神,交接时竟寻不到一丝破绽。
蛮军冥骸虽神智渐明,面对这批生力军也无可奈何,在如此境地还要以一敌众着实是勉强,转机刚刚出现就要消逝。
“咣当!”又一位百夫长被莫峥斩于马下,锈蚀头盔带着人头滚了几圈,恰巧落在一位士兵身前。
或许是为了泄愤,又或许是贪图下克上的快感,那位士兵提起钢靴飞起一脚,百夫长的头颅撞在点将台上,爆出一片腥污。
“——”
全体蛮军的动作霎时一顿,天上的可汗冥骸也停下嘶吼,只有刀枪入肉的声音兀自回响。
可汗冥骸张开大嘴,僵直着对着天穹,他的心在燃烧、神念在奔涌,无法形容的伟力握成巨锤,不可阻挡,君临大地。
未至上三品的修士捂住双眼,指缝间流出一行血泪,齐刷刷滚到地上放声哀嚎,马惊而落者不计其数,大半军阵即刻瘫痪。
“呲啦”,就在此时,蛮军中传出刺耳爽利的切割声,一阵接着一阵,刀、枪、剑、矛……插进体内的兵刃被切断,乒乒乓乓落于青砖,环绕着尸马与冥骸,臣服于切下它们的锈刃。
天狼重骑高举刀兵,碧绿的瞳孔一双双点亮,宛如鬼火闪烁。
这千百双眼睛望向狂蛮可汗,不再有浑浊与茫然,只剩下最纯粹的战意。
他们的神念顺着军阵穿梭,在阵眼汇成一处,回护着他燃烧殆尽的神魂,又接引回一股狂气。
【化外之民】。
狂蛮可汗的确不负他的尊号,背负着全军的伤势与压制,以魂飞魄散为代价逼停苍龙军,如今甚至不顾反噬将神通散去、尽数送入蛮族军阵。
天狼重骑并未落泪,他们只是发出愈发高昂的咆哮,将这狂傲的气魄转递给彼此,随着军阵的羁绊极尽升华。
蛮军冥骸在一起催用【化外之民】,这神通如同无形的气焰在蓬勃,金色龙蟒发出呲呲白烟,龙气压制逐步减弱,天狼重骑的境界一级级攀升。
不过两三息,他们的境界就逼近身为冥骸的全盛时期,离生前的巅峰也只差一重大境界,所有的百夫长皆至二品,更有数十位三品战力诞生。
随着龙气的萎靡,冥骸护力当即抬头,将蛮军伤势尽数复原,此刻已是万事俱备。
“扎骨!”
“库煞!”
蛮军的战吼冲上金霄,好似要将山云动摇。
重重回荡的怒号中,天狼重骑齐齐拽动缰绳,两位百夫长率军冲锋,他们没有排兵布阵,只是随心所欲地发起围剿,但这正是当下最致命的方略。
高处的敖春殇转换手印,道道龙气从天而降,修复着苍龙修士的神魂,状态尚可的大修稀疏分开,罡气与道法结成护罩,将一众士兵护在身后,少数神魂强韧的骑兵执枪步行,加入他们的行列。
两位百夫长一马当先,两柄骑枪笔直冲刺,对上八位二品修士。
天狼重骑的战法何等精湛,如今的修为又已齐肩,以二敌八竟不落下风,拖住了在场所有的玄汉宗师。
数十位三品冥骸则放对单挑,一边倒地压制苍龙骑兵与玄汉三品,甚至还留有十余名余裕。
这数十尊冥骸下马前行,顺手将玄汉大修设下的护罩撕了,而后催使挪移法术,把无法战斗的苍龙军士一一择出,封上神魂充作俘虏。
其余的冥骸运转道法、拉动辔勒,驱使魔骑一跃而起,他们已无需担心肉身体魄,纵情跃上百丈高空,狠狠砸入苍龙军中。
人马与兵刃画出凌乱血线,肆意涂抹在青石画板上,屠戮着战斗到底的苍龙兵卒。
就在局势一片大好之际,两声岩石破裂声响彻战场,手上清闲的冥骸放去神念,只见战场中央已被清空,方圆十丈的人马都被击飞,中间插着一龙一凤两面战旗。
那两面战旗的旗杆由建木制成,自是神异非常,经历如此混乱也无一丝划痕,傲然伫立在战场中央。
龙气正被军旗承接放大,地表再闻三声巨响,一道玄色身影傲立在地,两侧各持一柄黑戟,虎头肩吞迎着金辉闪耀,正是莫峥。
莫峥冷冷盯向两位百夫长,却未立刻出击,而是默念定魂心决。
他先前用军阵勾连大军,领着一众大修扛下九成神念冲击,神魂差点就伤及根本,故而姗姗来迟。
喘息片刻,莫峥大步奔走,灵力从足底喷涌而出,身前空间也随之压缩,转眼就杀到两尸近前。
两位百夫长也是一品强者,如今的修为回到二品巅峰,自然不虚莫峥这个中游一品。
两人形同孪生镜像,从双翼方向御马接战:道法沿着缰绳传递,人马气血合二为一,手中骑枪绕个半圈,罡气在枪尖盘出螺旋。
莫峥将大戟左右交叉,各架住一杆骑枪,雄浑的罡气顺着戟刃外溢,与两位百夫长的罡气交擘掣斗。
罡气是武修的特征之一,由灵力或气血转化而成,是基石性质的武学,而每个境界都有对应等阶的罡气武学。
冥骸的法则虽能保持在生前高度,但境界终究落了一重,二品的灵力极难支撑一品武学,这也正是莫峥发起罡气对攻的原因。
但两位百夫长也有自己的优势,他们将神念自然放出,自军阵中榨出巨量灵力,于体内化为锋锐罡气,在枪戟相持处寸刃不让。
三人两马就这样僵持百息,最终是莫峥后继乏力,喷出一口鲜血后倒退几步。
莫峥虎目圆睁,大喝一声“玄钺银将!”,灵力转瞬便几近干涸,两尊银白法相在身后浮现。
两位百夫长知道这是一门绝顶神通,那一嗓子还没吼完就捅去几千枪,但半数被罡气偏转、半数被大戟荡开,还是被莫峥功成圆满。
两尊法相单膝跪地,直立后身长两丈,各执一柄黑色巨钺,面容身形与莫峥无二,甲胄的样式更为古老。
银色法相一人迎向一位百夫长,莫峥则调动储物法器,源源不断地取出灵果,配合龙气吞服化纳,补充着急剧消耗的灵力。
这银色法相有原主的八成实力,还能补强作废大半的军阵,可谓解了燃眉之急,奈何随之而来的灵力需求着实可怖,便也只能用来解燃眉之急。
莫峥将军阵中的灵力化为己用,把玄钺银将和玄汉大修的神念递送士兵,既维持着当前局势,亦促进着己方恢复。
待服下的灵果超过三千之数,莫峥将神念退出储物法器,再度提起黑亮大戟,炯炯有神的虎目扫视全场,配合神念寻找突破口。
片刻后,他抬起头,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缕笑容在嘴角绽放。
在视线和神念的尽头,狂蛮可汗的罡气护罩摇摇欲坠,即刻破碎也不足为奇。
天空战场。
庞供奉停下脑后的五色光轮,眯起一双吊角眼,他能看出军阵的流向,虽然九成神念都被送还阵眼、供可汗冥骸修补神魂,但毕竟是回天乏术。
即便生前是天狼重骑,那十几名余裕终究只是三品,难以直接干涉一品层次的战局,更何况他们此刻也不再是余裕,必须牵制腾出手来的二品宗师,顶多只能将罡气传来加固护罩。
“倏!”又是一道剑气切来,罡气护罩发出喀拉声响,淡金龙气盘旋流转,映衬出细碎凌乱的裂纹。
“就是现在!”庞供奉在心中吼道,他脑后的光轮再度飞旋,两道黑白火流由此喷发,螺旋飞射后汇成一股,炙烤着罡气护罩,冲刷出滚滚热浪。
此刻的护罩犹如高温下的板栗,噼里啪啦地绽放裂痕,龙气也借机探身,转眼就侵入了大半地境。
眼看就要抢下头功,庞供奉不禁勾起嘴角,可一杆大戟却疾速射来,骤写出一道破空黑梭,直直冲向可汗冥骸。
这凶物势如破竹,一击捅穿护体罡气不说,未尽的余势还贯透尸身。
可汗冥骸的双手无力松垂,众目睽睽之下,难以置信的氛围中,一代传奇似乎就此陨落。
“你……”庞供奉脑后的光轮收缩归一,怒火中烧的情绪贯彻长空,扰乱了尚在发懵的神念环境,狠狠刺进莫峥神魂。
轩辕凤见状便蹙眉一指,遥遥镇住庞供奉,后者凝思片刻,终而不甘地叹息一声,强行改换灵念:“罢了,赢了就好。”
“多谢。”莫峥放下戒备、送出回念,转而号令起麾下兵卒,“稳住阵脚,趁乱进攻。”
损失阵眼的蛮军有所收敛,狂猛攻伐暂时缓和,给了苍龙军喘息时机。
正当他们重整旗鼓、试图反攻之际,一道斑斓光彩乍现金天,却是庞供奉所在。
“嗯?”
“不是——”
“什么情况?!”
双方人马皆大惊失色,纷纷放出神念探去。一众神念的交错点,两半尸首带着余温浮空,正是被纵向劈开的庞供奉。
“大猩猩还真没说错,你这蠢羊废物到家了。”一位袒胸青年站在两截尸身前,发束马尾、面如冠玉,倒提着可汗冥骸的九尺巨刀,五色血液聚在刀尖,点滴散入高处寒风。
“苏老先生,修复庞供奉的躯体。”影枝雀反应极快,香唇嗫嚅、神念激荡,上前施展御守古咒。
苏方尽藏在她身后行法,将庞供奉的尸首化作泥浆,合成一团后再塑人形。
俊美青年没理会影枝雀,棕黑眉毛一挑,提掌拍向那团泥浆,封住了在其中迸发的生机。
他的视线穿透万千咒法虚影,刺得苏方尽心生寒意:“当我是泥捏的?”
苏方尽翻手划了几剑,重重白影纵横交错,将他和影枝雀护在剑阵中。
他被迫停下塑身道法,对面却如法炮制,甚而更进一步,往四周随便抓揉几下,把狂蛮可汗的神魂都聚了回来。
玄汉众人看得眼角直跳,要不是剥离【化外之民】的反噬亟待解决,可汗冥骸估计又得复生一次。
那青年将神魂护在体内,把冥骸收入虚空,正要提刀杀上前去,却被一道神念拦阻。
“阁下且慢,”丹凤公主将神念递到此处:“不知前辈是何方神圣,此处是玄汉境内,若前辈无意卷入两国纷争,还请高抬贵手。”
话是这么说,她心中却早有定夺,神魂借龙气暗中传音,让莫峥做好突袭准备。
“行了,”俊美青年转了转大刀,相当不耐烦地向胸口点点,“他都能发现你的神念,我能听不见?一个三品学什么龙气密语,也就对那些一辈子成不了圣的有用。”
轩辕凤闻言毫无愧色,莫峥则飞上空中战场,敖洛两人也将龙蟒虚像缠向青年。
蛮军冥骸压着悲痛面面相觑,虽似不晓此人来历,但蛮族军士素来豪爽,干脆就把他当作主人(玄面人)派来的援手,当即就把阵眼移到他身上。
俊美青年咋舌一声,【化外之民】于体内功成,龙气金蟒哀嚎着蒸腾,压不住的气焰节节攀升,玄奥法则肆意蔓延,倾轧大地、冲上云层。
“半步超品。”玄汉大修神念交互,得出共同的结论,十几颗心一同沉溺——下一瞬又跌破底线:那法则褪去艰深,繁复的概念步步收拢,只留下无暇的纯粹。
无暇道则,昔日圣者。
“超品法则,一品巅峰修为,他也是冥骸。”轩辕凤看出了根底,却无益于当下战局。
影枝雀、苏方尽和莫峥都是一品中上游,持平一尊半步超品都很勉强,这还不算冥骸军阵。
俊美青年与三人遥遥相望,猛然侧打一拳,轰在可汗冥骸的尸首上,黑戟撒着腥水嗡声弹出,被罡气拖到青年左手。
上下把玩一阵,他翻手将大戟掷出,系着戏谑与挑衅破开长空:“超品法器,不错,奈何主人配不上啊。”
莫峥本想接过大戟,却无法沟通内里器灵,又见其势刚猛非常,发觉这是冲着要他命来的,连忙竖起另一杆大戟,双手共持挡在胸前,这才堪堪躲过此招。
金铁惊鸣未去,一线刀光又飘向莫峥脖颈,激得他汗毛竖立,全身血液似在逆流,压根来不及反应。
“铛!”苏方尽右挥一剑,间不容发地延缓一息,莫峥趁此转动大戟,滑开轻灵至极的重刃。
见杀招被阻,青年转身劈出几刀,刀光飞纵间催破万重剑气,逼得苏方尽狼狈逃窜。
待砍到过瘾,他一把召来先前那柄黑戟,绕了缕罡气再度抛出,飞旋着杀向莫峥,叮叮当当打出一片乌光。
这青年的神魂委实可怖,使得他人法器不说,还用得如臂如使,一杆战戟就牢牢压住莫峥,让他分不出任何心思——既无法消磨戟中神念、重新掌控本命武器,也无法释放道法、以纯粹武者之外的姿态应战。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莫峥还得维持神通,甚至要福泽阵中的苍龙修士,一身灵力被抽空还则罢了,体内气血也剩不了几分,再过半柱香可能连武学都用不出了。
所幸他还有友军:苏方尽在正面勉力招架,影枝雀却没被青年针对,此刻正强打精神,酝酿着合适的诅咒。
“影小姐。”影枝雀正要放出咒法,丹凤公主的神念却忽然入脑,带着些许龙气余韵,比之先前更加隐晦。
“转换成对群诅咒,指向天狼重骑。”不待影枝雀回话,轩辕凤便补上命令,让她不由自主瞪大明眸。
她看向地面,此时的苍龙军虽初步复原,却还是被蛮族冥骸大力压制,每时每刻都有头颅落下,翻个面又露出熟悉的面孔。
“是。”她咬牙应下,手中的法印骤然变换,一针黑影在身前凝结,在落地的过程中迅速雾化,犹如浓墨沁入水面,染出了一片汹涌黑涛,迎着下方强风翻卷,呼啦啦地罩向冥骸。
可俊美青年似乎早有所料,饶过即将送命的苏方尽,灼灼目光烧向黑幕,竟直接将其焚灭,还循着联系逆冲向影枝雀,让她捂胸吐了口黑血。
“你别试了,没用的。”他抬头俯瞰轩辕凤,语气里满是不屑。
谁知她却澹然一笑:“这样都瞒不过阁下,还有如此强横的神念,您是六识帝骃化形?而且您又是冥骸——”
“——您是狂蛮可汗的坐骑?”
“哦?”俊美青年扬起轻佻微笑,“这么快就看出来了,眼力倒是比修为高得多。但我不能是那个驭僵师的嫡系?”
轩辕凤笑了笑:“晚辈虽然实力不济,但本土圣者的道则还是认得的。不过六识骃马不擅长战斗吧,您真的不好好考虑一下?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青年嗤笑出声,左手捞来庞供奉泥尸,右手横空侧引,一个闪身便临近敖春殇身前,九尺重刃当头劈落,莫峥三人连背影都咬不住。
敖春殇撤下法印,双掌迎上罡气锋刃,雪肤刺出细密圆鳞,接出一片呲啦火星。
敖春殇挡得轻松,旁侧的洛天师却闷哼一声,她的易天权能尚不完整,无法单独操纵龙气天象,天上金辉瞬间收敛,双方的龙气都消失殆尽。
“不好。”轩辕凤心里咯噔一声,【化外之民】除了能冲抵龙气压制,本身亦有增益效能,此刻没了龙气牵制,六识帝骃的神魂甚至重回超品,地上的冥骸更不用说,这神通本就是给蛮族量身定制的。
皓腕玉镯飞旋,一圈红芒吸来氤氲金雾,她强行接过空缺法位,助洛天师执掌龙气天象,这才勉强稳住局势。
六识帝骃瞥了两人一眼,忽将左手泥尸引爆,无数泥点如利箭横空,兜头罩向敖春殇,逼得她乘云退走。
这招可谓阴险至极,玄汉众人若还想复活庞供奉,就不能毁坏他的尸身,自然无法以道法相冲。
此番作风和蛮军大相径庭,引得众人皱眉起疑,谁知青年神念探向右后方,吊着嘴角讥笑:“还看戏呢,挨了一刀要躺几年是吧,要不去地里扎扎根,小树妖?”
在他视线贯通之处,一颗金黄果实逐渐浮现,如杏似桃,果香清甜,随着噗声从中剖开,洒出一条汁水小道,一位黄裙美人沿途走出,正是黄杏桃。
“唉,”她叹了口气,“六尘中人不愧是至高神通,瞒不过您啊。”言罢凌越千丈长空,和莫峥等人一道断敌后路,敖春殇则封住前方,转眼便成了一对五的局面。
六识帝骃没有丝毫惧色,反手亮出一把晶莹沙砾,攥紧的五指轻微律动,沙砾从指缝间漏散飘落。
这是庞供奉尸身最核心的部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轩辕凤眯起双眸,心中思绪生灭闪烁,她不是没见过神机莫测的蛮族,但未入死局却先行胁迫的倒真是第一次见。
“那就让他看看真正的诡道吧。”她如是想着,打下一个清脆响指,敖春殇立时退出包围圈,再度掌控起龙气天象。
“把龙气也停了。”既然都用阴招了,六识帝骃干脆恶人做到底,得寸进尺地使唤起敖春殇。
“您误会了。”黄杏桃向他欠了欠身,双掌往胸前一拍,将两道清光合为一束,前端指向六识帝骃,后半段握持在手。
这束流光延拓伸展,虚幻的衣衫随风褪尽,露出内里的亮金光泽,竟化为一柄雕枝刻花的软金鞭剑。
“【金剑香妃】黄杏桃,向前辈请战。”黄杏桃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咬出战书,带着香风的气场不断攀升,远非先前迎战可汗冥骸时可比。
“那就来吧。”六识帝骃翻了个白眼,一把捏爆了那捧晶沙,超品道则横冲直撞,将内蕴其中的五行法则撕扯得千疮百孔,算是让庞供奉交待在这了。
晶莹光粒洋洋洒洒,一道金光恰此探入长风,漫卷素软流云,绕转间将朝霞揽尽,似有气吞山河之势,流星赶月般抽向帝骃面门。
“铛!”帝骃一指弹开剑鞭,又侧身避开莫峥戟劈,手腕扭转间收来那柄黑戟,几束气刃将其削成八段。
本命武器被毁,莫峥闷哼一声,手上的孪生黑戟也开裂几分,只得退开距离调息。
黄杏桃抓住时机突入帝骃左侧,一剑缠上帝骃身躯,不等他挣脱又一掌跟上,逼得他与自己对上一掌。
双方都是一品巅峰,这掌互拼得手骨隐裂,黄杏桃却不退反进,纤手化为枝条蔓延生长,转眼便吞没了帝骃左臂。
帝骃见对方现出真身,右手赶忙翻去一刀,霸烈罡气向黄杏桃进逼,她却还是不退。
屋漏偏逢连夜雨,远方飞来几条深黯丝带,如蚕茧般把青年裹住,惊得他迸发神念逆冲咒主,却发觉影枝雀连魂飞魄散都在所不惜,硬是以濒灭神魂撑了下来。
此刻的枝桠已将帝骃包覆,磅礴的生命力在内里鸣动,经过漫长的一刹那的仿佛宣判命运的喘息后,化身开闸洪水往他体内肆虐,冲刷着冥骸的每一寸角落,尽情激发着残存生机。
之前的那颗果实就是黄杏桃的神通,她又是修木道的树妖化形,催发生机的能力可想而知,更何况还有影枝雀的诅咒。
“复生咒,偏偏是这个时候。”六识帝骃啐了一口,把玄面人到影枝雀都骂了一通,“妈的,要是化外之民没用来冲抵龙气,这树妖我半口气就能撕了。这小娘皮也是,他妈的连命都不要了。”
生机与死气在尸身里交锋,交替篡改着肉身性质,帝骃无奈地闭上双眼,连敖春殇为何脱战都无暇思考,就这么张开双臂,准备不管不顾地熬过去。
“算了,我本来就不擅长战斗,重伤也算不得丢脸——”这呢喃忽然顿住,他体内的生机消散了,连带着黄杏桃的肢体。
“你个烂屁股不是能帮忙吗?”帝骃惊喜交加地抱怨道,沿着冥骸权能送去神念,却始终不得回音。
“不对!”他瞪大双眼,感受着胸中鼓荡的神魂,余光瞥见了一线黑影,这是自己的另一位主人。
“等等,你他妈别归魂,你的反噬!”不顾他的劝阻,锈烂的手甲刺穿虚空,扒开漆黑的门缝,将巨大的冥躯带回现实。
那缕神魂,不知经受过多少劫难的神魂,就这么粗暴地脱离帝骃,就这么魂归故里。
“肏——————————!”没人听过比这更大声的咆哮,这已经不能用野蛮、豪迈、粗鲁、可怖或其他的任何字词形容,这是非人的嘶嚎,是无垠苦痛的具现。
强行剥离一门至高神通,反噬尽数加诸于神魂——支离破碎的降格神魂——上,无人能想象如此苦难。
但他在向前。
油尽灯枯,没有一丝灵力或气血,手无寸铁,唤不出分毫罡气,他却再度凌虐那残魂,报解血仇般撕扯抽打,挤出不忍卒睹的御空神念,把这尸骸轰上天穹。
“嗡!”一柄巨刀紧随其后,被可汗冥骸焊入掌心,继而喷出滔天死气,凶蛮又荒谬地向下力劈。
那是——
“沧海殿下!”
影枝雀高呼出声,奈何身上的伤势非同小可,此时想帮忙也有心无力,只得看向苏方尽和黄杏桃。
苏方尽刚收敛好泥尸晶尘,此间哪有余力相救,发几波剑气便算尽了人事。
黄杏桃的妖身受创,半数枝条不可逆地脱离,只得躲进枝条围成的巨茧里,更是自身难保。
倒是莫峥已经缓过劲来,一甲锁子涨缩抖动,黑亮大戟双持身侧,罡气激扬间合身上前,千丈之遥须弥抹平,眼看就要刺中可汗冥骸。
“噗”,沉闷的穿透声传入两耳,如同拨开幻梦的纱帘,将现实展现在莫峥眼前。
黑戟的尖端刺入棕乌团块,那是马蹄的质感,莫峥惊疑不定地撒出神念,却倒映出六识帝骃的容颜。
“六尘中人,这就是六尘中人。”莫峥呢喃着,被一柄角质巨锤砸中侧脸,断线风筝般向下落去,连带着玄钺银将一个踉跄,被两位百夫长破去形体。
六股法则流转一遭,逐一收入帝骃眉心,引得他置评一句:“幸好我不是你的兵。”
他举起左手,手掌已被蹄壳包裹,那原先是沾染尸土的指甲,半妖化后疯长成这般,没有超品武具时可堪一用。
扭头仰望着旧主,帝骃却没了慌乱,反倒释然地耸耸肩膀,露出和睦的微笑:“原来如此,就依你一回。”
应付着因泥尸分神的苏方尽,对付几下只有招架之功的黄杏桃,将大半心力投射于敖春殇,【六尘中人】即刻功成。
随着一声悦耳闷哼,敖春殇的倩影摇晃几下,跌跌撞撞向后退去,素手在空中胡乱抓摸,檀口喷吐着温湿云气,双颊亦有桃花灼灼,恰似佳人小醉。
远离战场的灯龙塔顶,轩辕凤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深谙【六尘中人】之威能,也明晓这等幻象对同阶修士的绝对压制力,何况敖春殇的法则被对方拉开半个身位,根本不可能自行摆脱,用上沧海之徽也希望渺茫。
但不同于手足无措的萍儿,她将凤玉镯背在身后,一点华彩稍纵即逝,完成敖春殇未竟之功。
下一刻,金辉云霞不再翻涌,北地万物尽数凝固,唯有帝骃侧过脸颊,双唇微微开合,对着那袭红装:“真有你的。”
轩辕凤听不见他的声音,没人能听见任何声音,他们一同静候着,直到天边出现一线光明,那光明不可直视,以烟火撕裂天穹,挟星辰坠落野地。
大修们看着冰雪消融、白雾溅起,将各自的神念一一放去,不时捕捉到几缕大修气息,便也明白了前因后果。
“锵!”一声兵戈交鸣夺回了众人神念,敖春殇双手钳住九尺巨刃,虎口处的龙鳞受压形变,传来尖锐的咔嗤声响,观她痴醉神色,显然还未从幻象中挣脱,只是以强悍本能应激必发。
“前辈收手吧。”轩辕凤向帝骃虚敬一礼,“荒原可汗强行脱离我等掌控,神通只余一方核心,核心也大受损伤,料是敌不过两位大师,诸位已经败了。”
六识帝骃从战圈中后撤几里,反倒有些玩味地回话:“你和龙女把那孩子伤成这样,等同于断了她的成圣之路,这口气就这么咽了?”
己方首脑即将被俘,六识帝骃却稳如泰山,轩辕凤不禁生出几分隐忧,早先那股不安感再度浮起,驱使着她开口问道:“此番纷争因女蒙而起,我等强取神通有何理亏?何况弃车保帅是可汗亲择,我与沧海殿下亦未步步紧逼。再者形势比人强,荒原神女将作玄汉鱼肉,阁下怕是不得不从。”
帝骃啧了一声,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叽里呱啦的说什么呢,不会说话就去找个戏班练练,听得我浑身冒书虫。”言罢也不收功,任由敖春殇被可汗冥骸拿捏,又挥手别开几个一品的攻势,深远神念向下探去,将荒原坠地处的情况揽入心中。
三人的情况恰如轩辕凤所言。
瑱玉璇吐气如兰,纤细腰肢剧烈起伏,带起风铃的欢吟,红润脸颊露在寒风中,似要氤氲出湿热白雾。
那身可汗裙袍已然绽裂,素白裹胸上的流苏随风飘扬,和丁字裤一道护住美人春光。
另外两人——心沉心坠两位大师——则笔直看向她的双眼,目不斜视而神念微敛,尽显高僧风范。
瑱玉璇的状况自不必说,两位大师也不轻松,他们似是用了铜身佛法,身上却不见应有的油光,暗哑的铜肤上布满裂痕,看上去异常瘆人。
但三道龙气光束兜头降下,一道缠上瑱玉璇,将残余龙气化作金黄龙蟒,再压她一重境界;另两道则泛着碧金点入僧人眉心,竟将他们的伤势挽回一二,那便又能拼杀一阵。
瑱玉璇避不开便受着,也不管两人伤势缓解,自顾自游神片刻,转瞬便明晓现状。
“您是父亲的坐骑?”她看向露着马蹄的六识帝骃,没有递去神念,略带倦意的声音传遍天地,向每一个人宣示她的窘境。
帝骃笑着颔首:“和那大猩猩一点不像,我的俏侄女。”
见他和父亲称兄道弟,瑱玉璇松了口气:能得到狂蛮可汗的承认,其人实力必然不俗。
此刻忽有恶风扑面,是沉坠两僧左右攻来,瑱玉璇强提半口气血,唤出罡气弯折几步,将将避过拳影掌风。
她自知此处是战局关键,正等帝骃赶来支援,却有一柄大刀贯穿白地,犹自震颤着逼退两僧。
“狂蛮可汗?”心沉心坠退到一处,两重佛光交相辉映,这是着手强攻的征兆。
一道罡风卷起重刃,收入从天而降的魔掌,可汗冥骸持刀握拳,狠狠锤入关外荒地,把无雪的黑岩拓宽一圈。
“哐当!”又是一声单膝跪地,野兽般的嚎叫自腔喉脱泄,提起拍在手下的重刃,爆踹着地面向前冲杀,犹如血煞侵心的妖魔,已不知理性为何物。
两位高僧压低身形,铜色从手心褪去,纯白光晕骤然亮起,厚重的罡气缭绕身周,灵力在体内奔涌,一拳一掌齐齐打出,迎向破绽百出的刀光。
“乓!”重刃被罡气别得歪斜,带着手腕扭曲抖动,这片刀光被撕出致命的缺口,心沉一掌探出,使了个佛陀攻心,直往可汗冥骸的左胸掏去。
许是生前的战斗太激烈,可汗冥骸的甲胄在入土前就已损毁,而今又过一番鏖战,早已暴露出要害部位,被心沉一击得手。
粗长的五指犹如大妖利爪,插入粘腻的尸肉,挖出那颗鼓动冥火的心脏,一把将其捏碎。
冥骸的根基被毁,【化外之民】不在己身,可汗冥骸却依旧疯魔,焊在手中的巨刃胡乱挥舞,划出癫狂的罡气弧线,一刀又一刀地徒劳进攻。
眼尖的苍龙修士瞧见这一幕,不自觉地大声叫好,全军士气直线上升,就连颓败的局势也挽回少许,就等着瑱玉璇被俘获。
“奇怪……”六识帝骃听见一声轻呢,却不是轩辕凤,而是她身旁的青衣侍女。
轩辕凤侧头看去,不知怎的,萍儿的呢喃暗合了她的不安,心中的情报川流不息,碰撞出层层扩大的火星,被精准地拆解推演,却仍然理不出直觉的源头。
她不是不明白萍儿的意思,相比于苍龙军的振奋,天狼重骑太冷静了,他们仍然在百夫长的带领下进行狂猛攻防,扩大着高阶战力带来的优势,不见一丝一毫的急切,仿佛瑱玉璇不是当今蛮族的可汗。
“为什么?他们把一切交给了六识帝骃?”
“不,不可能,强控沧海殿下绝非易事,沧海殿下抱有部分意识,必要时可以血祭龙皇之徽,强行动摇施术者神魂,算上苏老先生和莫将军的辅助,他需要几十息才能脱身,不可能拖到现在,两任可汗顶多再撑十五息。”
“天狼重骑看不出来?不对——思绪乱了,六识帝骃自己也优哉游哉,他们有恃无恐……”
“那个超品驭僵师?”
“我先前之所以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他没有帮六识帝骃消解龙气,自从传来那朵墨花后,他似乎就不再出手,我以为他已经把蛮军抛弃了。现在一看——”
“怨蟒气!”
“对,这位圣者对龙气有兴趣,所以第一次消去龙气时进行了隔空接触,估计用空间涟漪偷了些许,难怪他能如此顺利地消解龙气,肯定结合怨蟒气推演了龙气性质。”
“既然对龙气有兴趣,那作为不纯龙气的怨蟒气自然也不会放过,他在乱合谷提炼怨蟒气,而且快结束了!”
“等等,提炼了如此巨量的怨蟒气……半个时辰不到?”
“这是何等大能?!”
思及此处,她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已顾不得指挥苍龙军,全数神念直往凤玉镯中灌去:“苍龙关最高战令,请国师大人即刻出关,于乱合谷降下四九重劫!重复一遍,苍龙关最高战令,请国师大人即刻出关,于乱合谷降下四九重劫!”
……
乱合谷。
“不算太蠢。”玄面人聆听着滚滚雷云,轻轻扶了扶面具,继续自言自语道,“但不够强。”
他站起身,身后的高背椅自行消散,清寒的死气流散在地,在那一瞬碾碎光的轨迹,如繁花般开遍北境,肆无忌惮地灼烁、绽放,所及之处尽作冥域,山峰于此中颤抖,大地亦在匍匐。
脚踏这阴寒的中心,玄面人悠然抬头,他看见苍穹怒号,看见劫云鼓荡,倾盆大雨缀成乱麻的线,一道道云罅弥合复裂,隐隐漏出耀目的雷光,银蛇蜿蜒着穿刺云层,游弋在钧天与尽头。
快了,近了,第一道劫雷就要落下,随后是千百道,亿万道,这是位面在彰显权与威,它也如苍穹咆哮,它要遵循子嗣的引导,永无止境地加诸劫难,降下四九重劫摧残恶客,直至这魂灰飞烟灭,直至这流淌着罪欲的魂灰飞烟灭!
一声炸鸣吹响了号角,万千狂雷冲开云层,纵横于天地,切割着天地,照出一片茫茫光景。
这劫雷是何等明亮,顷刻吞没了那袭黑衣,将峰峦稀木映成剪影。
光与影黑白分明,黑是永恒的,白却越来越亮,怒雷奔霆交织熔铸,仿若地上大日,将北地的一切灼穿。
“逝。”可玄面人的声音穿透了雷群,如此的平淡,听来又是如此不屑,这本是痴人妄语,却无人敢反驳。
死气比汪洋更浩瀚,却也谨遵他的指令,一切的阴郁席卷向天,只道是摧枯拉朽,一息磨灭雷劫,一息驱散黑蜧,不休风而止潦雨,留个晴朗人间照鬼蜮。
这天上地下,光怪陆离,唯有南边剩了抹劫云,正做那困兽之举,吞吐着微弱的电光,迟迟不肯俯首。
玄面人看得不快,一个响指打去,却是番株连九族,连白云也一道消了。
“凑合。”他如是道。
平静的讥嘲回荡在寂静的白地,却等来了回音。
“已经很强了,我的主。”
一扇虚空门户在旁侧打开,跨出淡棕色的皮靴,黑色的长袍在上方摇曳,护住来人的每一处肢体,就连面部也藏在兜帽的影子里,只能从窈窕的身形看出性别。
虽然和玄面人一样不露容貌,她的声音却颇有魅力,慵懒而闲适,不像玄面人那般机械冷淡,甚至带了几分非母语的生涩。
“莫娜,你来了。”玄面人侧头看去,他的目光似乎穿透面具落入来人帽影,身上也多了几分松懈,“中原语说得很好。”
来人——莫娜——浅笑一声:“全是仰仗魔法,主人要不是伤了灵魂,肯定学得比我还快。”
玄面人摆了摆手,截下话头:“别提这事,你调查得怎么样了,和璇奴她们的信息有出入吗?”
莫娜摇了摇头,偶然泄出几丝棕色秀发,她轻声否决:“基本一致——包括九世混沌的部分,这部分不仅蛮族不了解,玄汉也知之甚少。”
“还爱用成语,你倒让我想起一个人。”玄面人摊手耸肩,竟做出无奈般的莞尔状。
“丹凤公主?”莫娜似乎也看过那几次窥视,转瞬便明了,而后把言谈拉回正轨,“您钦定的女奴到床上再聊,我继续说九世混沌。虽说此界修士对其知之甚少,但有一点是大修公认的——梁末年间,本土真仙封锁了整个位面,彻底断绝了和其他位面的交流。我想您已经知道为什么了。”
“这里太迷人了。”玄面人遥望着远方的天山,似乎要将苍龙关看透,乃至一览中原与南海,他如此感慨道。
“是啊,”莫娜长吁口气,“这个位面的一切源自法则,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本土修士不需要调和法则便能进阶,简直是完美的养兵殖民地,没想到真有这种事,难怪被称作玄元界。”
“有利有弊。”玄面人给她泼了盆冷水,操起另一口语言,“正因为身躯与神魂无比纯净,他们不需要调和法则,也不会被神眷排斥。”
“同为主位面,艾瑟琉蒙的神眷者万中无一,玄元修士却有近三成的修士身负神通,甚至找不到没有神通的大修,无论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他们的神通持有率都太高了。”
“正因如此,他们往往痴迷于挖掘神通,希望靠神通抬动修为,这当然没错,甚至比理解法则更快,而神通本身也足够迷人。”
“即便闭锁位面上千年,与诸世共识完全脱轨,玄元修士的正面战力也冠绝二十八个主位面,但这是有代价的。不去详解法则,他们便没有圣域,圣域对应这里的四品,但几个玄元四品有圣域,能释放基础圣域的大修都少见。大修皆负神通,说起来好听,但要是没有神通撑着,他们有九成会止步四品,到达高境界后,缺乏对法则的理解是最致命的。”
莫娜侍立在测,默默听完这番长篇大论,而后也换成这门语言:“罗伯特先生,劳烦你帮他分析了。”
玄面人的音调上扬八度:“他的伤你也知道,刚刚又吸了那玩意儿,暂时由我们替他思考吧。”
莫娜塞回漏出的秀发,语气染上几分悲意,转而对玄面人说:“您要忍不住了。”
玄面人点点头,却没有换成他们的语言,还是那口机械的中原语:“吸的浊欲太多了,昨天还被璇奴设了局。”
“那今晚……”莫娜似是舔了舔嘴唇,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你恐怕没时间。”玄面人一口回绝,跟着让她夜不归宿的语令,“有个玄汉超品快到了,我要玩到明天早上,帮我拖住她。”
莫娜左手扶额,叹道:“我是不像芬娜那么善妒,但您也别太离谱了,这说的是什么话嘛,搞得我像绿奴一样,好歹给点态度啊。”
“……”玄面人沉吟片刻。
“咳。”他清了清嗓子,发出清润细软的柔和声音,也说出先前那门语言,“茉歌娜女士,请你帮帮我,我需要的是床伴,不是爱侣。”
“这才对嘛,”莫娜大力点头,发出疏慵而满意的笑声,“您有那人的情报吗?”
玄面人托住面具,应当是在整理思绪,片刻后以清软声音应道:“我用艾瑟琉蒙的说法吧,这样省心力。考虑到两门神眷,她算是比较强的半神,虽然主修火元素,但在武道上也颇有造诣。你应该也知道,玄元的半神就没有疏于武道的,最次也有个传奇——也就是二品——打底,这人的武道也是半神境界,你别被她近身了。对于法则的掌握……和你肯定没法比,她连我侵吞了火元素权柄都没察觉,你可以从这点入手,利用圣域压制她。根据璇奴提供的情报,来的人估计是……凰鸿烟?应该是叫这名。她是玄汉的皇贵妃之一,也是丹凤公主的生母,你肯定记得她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大概就这些了,哦,要不带波恩去吧,让它负责肉身——”
“——太好了!”莫娜一拍手掌,喜悦之情溢出话语,“让我带波恩去,说不定能把她生擒了,到时候还能让您玩母女共侍。”
“嗯……”明明是这般诱人的提议,玄面人却反倒沉默下去,片刻后开口,“如果你还是半神——”
“嘘——”莫娜将葱指抵在阴影中,隐约露出一点樱唇,“我从没后悔。”
“好。”良久,玄面人答道。
“说起波恩,”莫娜生硬地转换话题,“您为什么放任璇妹妹的父亲这样胡来,还有那匹冥马,他们纯粹是在透支神格;玄元半神不分离神格,他们的灵魂里留有神格碎片,修补好后又是两个烬尊。”
“他的神眷不错,但我用不了,他变成的烬尊,呵,我不缺两个不上不下的半神。”玄面人如是答道。
“我明白了。祝您武运昌隆。”莫娜微微欠身,挥手贯通实界与虚空,消失在银色的门扉中。
目送她离去,玄面人握起一团鬼火,重归无情的音色:“那么,她们也等得够久了。”
幽绿的火焰爆开,他如往常那般消失。
……
苍龙关。
轩辕凤朝左腿看去,一只手臂钳着她的小腿,漆黑的手掌深陷罗袜,破坏着流畅曲线。
这手掌的气势不强,她不是没试着挣脱,可她只有头部能动,四肢与躯干不知被何物关锁,神通与道法也被禁锢,上千次尝试均已失败告终。
她又看向地面战场,那青石铺就的广场上,无论是天狼重骑还是苍龙军士,每位修士都被此物钳制,像战争画卷般定在原地,只能和敌人大眼瞪小眼,顶多再对骂几句。
但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被那手掌抓住后,天狼重骑的伤势开始迅速复原,此刻的冥骸护力有如实质,再加上【化外之民】的辅佐,他们的战力已至冥骸极限。
更糟糕的是,泼洒一地的肉骨碎块也被聚拢复生,正整理着自己的残甲断戈,一副神魂完好的模样,重新编回了自己的部队。
轩辕凤粗略一看,四品冥骸共有九百余位,三品冥骸二十九尊,二品百夫长十人齐全,己方毫无胜算。
自己的神魂动弹不得,也就没法动用神念,轩辕凤朝西北方看去,以蜕凡后的目力遥望天空,那里有人两两对峙,正是四位半步超品。
寻常一品奈何不得这手臂,唯有半步超品能顺利摆脱。
可汗冥骸被冥骸护力修复了肉身,神通反噬也被一股死气吞了,如今与六识帝骃并肩而立,横握九尺重刃,和敖春殇针锋相对,黄杏桃则在后方重塑真身。
两位美人的状况不容乐观,敖春殇身躯带伤、神魂疲乏,灵力气血损耗小半,唯有龙皇之徽未尽全功,算是有个后手;至于黄杏桃,不仅被可汗冥骸两度蹂躏,还被六识帝骃落井下石,先前的亡灵臂膀也刚好克制她,放个神通都得拿命去赌。
但形式还能更糟糕,丹凤公主略微偏移目光,落向塞北的乱合地带,那里曾有明明劫雷闪耀,如今只剩万里天阴,无垠的死气将北地充盈。
她手镯里的音讯片刻不停:三成帝龙,劫初遭抑,力争无果,已遣药圣花仙。
“没救了,帝都龙气的三成径流量,国师大人的代天行威,这种大能如何抗衡,苍龙关撑得到母亲到来吗,母亲……她能撑到花仙前辈和药圣前辈赶来吗,她们三位是那个超品驭僵师的敌手吗,该死,怎么会这么巧,国师和上官娘亲都在闭关,穆姐姐预承龙种,皇姐和沧海殿下离超品又差上一步,能调动的圣者里只有母亲擅长战斗,不好,心神乱了,我无法集中精力……”心中的不安落了地,丹凤公主却越来越乱,她的心跳越来越快,阵阵眩晕在大脑肆虐。
“殿下,殿下!”萍儿焦急的呼唤在耳边回响,她却没法回应,她要晕厥了。
“殿下!”黄杏桃发觉主人异样,正欲抽身来援,却被六识帝骃一拳打来,不得已抽剑开路。
鞭剑切下一块马蹄,黄杏桃却挨了下结实的,树妖真身多了个大洞,所幸债多不压身,也就无所谓了。
轩辕凤的所见所闻愈发模糊,恐惧顺着血液冻结全身,又从喉管向上攀爬,就在她即将昏迷之际,一股阴气拂过城关,激得她猛然回神,同他人一样注目阴气来处。
她看着天穹的最北边,一线阴翳横分天地,虽不疾不徐,却不容置疑、不可停息,它以这样的威势蔓延,将沿途雪峰收入深黯,轻携地狱往赴人间,向苍龙关悠悠侵染。
“他来了。”六识帝骃忽言道,“我以为他就放点黑手。”
“这松屁眼,早不来晚不来,偏生现在来,老子刚卸了神通,正想打个痛快。”狂蛮可汗啐了一口,狠狠不满。
两人一来一去都是脏话,就这么粗俗地聊着,其他人却呆愣原地,坐视浓墨蔓延,他们不是没有感慨,而是说不出口,无形的威压封住了所有话语。
“当!”关内响起嘹亮的钟声,这是巳时的宣告,钟声在九幽城墙内层层回荡,从北方的缺口挤出,拥向漫来的阴翳。
待墨穹倾覆塞北,修士们已可以窥见那道身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轩辕凤压紧目力,极视着令她惶惶不安者,那身影在阴翳中走着,被些许天光照见形貌,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穿着样式古怪的黑衣,脸庞掩于玄色面具,完全契合公主的想象。
他脚踏无穷阴气,闲庭信步在千丈高空,一簇簇花枝开满行迹,黑如静谧深夜,消抹着素白积雪,一路来到苍龙关前。
看着地上的墨花,丹凤公主闭起双眼,她的心中已无一丝侥幸,她尽力剿除神魂的空白,抵着来人的威压开口:“您,您……”
玄面人随手一挥,漫天威压便无影无踪,数万条手臂退回幽冥,“少用成语。”他道。
轩辕凤愣了愣,把心中腹稿撕了去,片刻后才组织好新章:“不知前辈为何而来,若有不伤此界与玄汉的两全法,玄汉必当鼎力相助。”
玄面人将面具对向她,似乎也将视线对向她,诉诸自己的意图:“玄元龙气。”
“玄元?”旁边的萍儿重复道。
“玄元就是主上对此界的称呼。”瑱玉璇行至玄面人身侧,适时解释道,她早就借军阵控住了伤势。
“好嘛,要我们的龙气不说,连散逸疆外的那点都不放过,也不怕拉不出来吐出来。”萍儿把头一横,竟是这般胆大包天。
“萍儿!”丹凤公主险些将明眸瞪出眼眶,急忙呵斥道。
“有意思。”被一个三品不到的侍女如此冒犯,玄面人却不怒反笑,先为萍儿的言辞鼓了鼓掌,再向她跨出一步,下一瞬便来到近前,伸手复上她的天灵盖。
“手下留情!”不仅轩辕凤高声喊道,就连远处的敖春殇和黄杏桃也如此求情,倒是让玄面人吃了一惊。
可他仍没有停手,待到三息后才收回手掌,扶着面具道:“比我想的更有趣,那就不能不追究了,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奴满口污言秽语,让我连玩你的兴趣都没有。”
萍儿晃了晃脑袋,带着碧簪一起摇动,正想就他的收奴宣言回骂,却被打入一道乌光,当场睡了过去,被瑱玉璇接到一旁。
“还能当着苍龙军选妃,早知道当年我脱层皮也要打一场。”狂蛮可汗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道。
六识帝骃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重要的不是璇儿也成了他侍妾吗,管不住鸡巴管不住孩,倒符合你的作风。”
可汗冥骸紧了紧手中大刀,一改先前的轻浮神念:“我没资格再害女蒙一次。”
六识帝骃挑挑眉毛,沉思片刻,点头道:“也是,那小子好歹能沟通,只要龙气的话就随他去吧,说不定还能挡一挡别的位面。”
狂蛮可汗沿着刀锋擦了一遍,拿头比了比东南方,问道:“去凑凑热闹?”
帝骃哼了一声:“你去就够了,我要想想以后怎么活。”
在可汗冥骸比出的方向,敖黄两人已立在轩辕凤身后,紧盯着瑱玉璇怀中的萍儿,尤其是黄杏桃的目光,她像是被夺了婴儿的母亲。
“行了,”玄面人拍拍手,“我们来打个赌。”
“赌?”三位美人等他解释。
“和我过十招,无论手段,只要我没胜,活的人还你们,死的人我复活,我离开玄元。”
“当真?”轩辕凤目光灼灼,不知起了什么心思。
“你们有的选吗?”玄面人仿佛忽觉烦躁,当即御空退了万丈,无情声音遥遥传来,“我等一刻钟。”
丹凤公主和身后两美对视一眼,一齐点头应下:“好。”
事实上,一刻钟的时间太宽裕了,苍龙军九十息就完成整编,将不能战斗的修士筛剃出去,结出了全新的军阵。
几道金绿光芒落下,七位一品顿时神完气足,黄杏桃临时补完妖身,就连影枝雀也能打起几分精神,代价不过是轩辕凤心无旁骛的半刻钟。
“主人,这样好吗?”瑱玉璇从苍龙关赶来,一手抱着萍儿,另一只手拉拉玄面人衣袖,“万一您输了呢?您不擅长近身拼杀吧。”
玄面人扯回自己的袖口,言简意赅:“闭嘴。”
良久后补了一句:“半个时辰过了,我说到做到。”
听到这句话,瑱玉璇不知为何,心中只有无尽的轻松,她美腿一软,差点带着萍儿跌坐在地上。
玄面人不再理她,闲望起敌方动向。
一刻钟转眼便到,上万苍龙军踏过墨花隐去的路径,集结在城外百里的雪地上,庞大的军阵将彼此贯通,阵眼落在莫峥身上,苏方尽站在他右侧,将影枝雀护在中后方。
敖春殇和黄杏桃御空在上,洛天师则与轩辕凤留在梧桐堂,一方面是为了护住主帅,一方面是要和她共同执掌龙气,敖春殇在已将剩余的易天权能全部交付。
见对方严阵以待,玄面人侧扶住面具,向万军漫步而来,意兴阑珊道:“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苏方尽就飞身上前,明亮剑锋啸出剑气,江潮般涌向玄面人。
玄面人负手而立,自是巍然不动,半环死气自行扩张,泯灭了所有剑气,顺带杀昏对方神魂,苏方尽啪叽一声划过雪地,从他身旁掠过。
“一招。”
轩辕凤当然有过如此设想,连龙气都没照顾到苏方尽,她平举藕臂将玉镯催动,连同身旁的洛天师再唤龙气天象,奈何天上的阴翳是如此顽固,纵然她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洗去一抹黯色。
也许是对方手下留情,龙气加护并未削弱,金黄的气场在军阵中共鸣,灵力、气血、兵煞一同升腾,涌向阵前的莫峥,罡气锋刃从戟尖吐露,随着一声大喝,两尊神通法相被他放出,向四周迸裂出数十道银黑战纹,齐齐将巨钺对准玄面人,与主人一道蓄势待发。
六识帝骃皱起眉头,狂蛮可汗却打了个哈欠:“别担心了,就这玩意儿,我一品的时候都能打发。”
帝骃撤了马蹄角质,抱胸讥嘲道:“所以当年让你多读点书,他如果只是个超品驭僵师,肉身估计还不如一品武者,空手挨这一下,啧啧……”
狂蛮可汗不耐烦地敲着重刃:“他又不是不会躲——等等,还真不躲?”
如他所言,玄面人连姿势都没换,就这么孑立负手,任由莫峥屈身冲来。
黑亮大戟直线逼近,行进中吸摄了两尊法相,在所过之处留下曲折裂痕,这杂乱的银黑线条拱卫着莫峥,描绘出稍纵即逝的历史,一路向玄面人飞纵。
莫峥摒弃仅有的杂念,他要破釜沉舟,一切,他将一切压进手中的战戟,冲向前方的黑影。
然而——
没有声响。
莫峥僵硬地低下头脸,看着战戟的尖峰,那里有块雪白的麻布,缝制着闻所未闻的衣物。
黑亮的戟刃未进半寸,这块麻布吸收了所有的罡气与冲力,没有让主人受到分毫损伤,甚至没发出一丝声响。
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莫峥倒地,苍龙军倒地。
“两招。”玄面人淡然依旧,神念罩向关内的轩辕凤。
但她不显慌乱神色,纤手隔空挥扬,落向开战来便始终垂首的影枝雀。影枝雀徐徐抬头,直视向玄面人,一双紫眸业已鎏金。
“果然在拖时间啊,也是,这群废物也就只配当炮灰了。”可汗冥骸还是那般毒辣,向六识帝骃说道。
六识帝骃却耸了耸肩,不以为然:“你都能察觉出来,那小公主能想不到?这小姑娘也是炮灰。”
他话音刚落,影枝雀便疾咤两句:“吾命引吾世,万咒绝来敌。”
“哦?”玄面人来了兴致,放任她燃起阴煞气焰,流观位面再生惊怒,被此方天地加诸最恶毒的诅咒。
但倒下的不是他。
直挺挺地,影枝雀向地面倒去,倒向雪白的棺椁,她已魂归幽冥。
“很出色。”玄面人赞扬道,将彼此间距碾为虚无,伸手揽住美人艳尸,将她扶正。
他遥遥点向百里之外,一朵墨花脱枝而飞,被他戴上少女的云发。
他将影枝雀送向塞北,领军先行撤出的瑱玉璇就在此处,她将萍儿换到左手,右臂接过来人娇躯。
力道刚刚落稳,影枝雀却突然睁眼,惊得她触体探去:少女全身的经脉被封禁,生机却旺盛到难以置信,神魂里存有九幽真韵。
“这不是冥骸?!”她无法形容心中的惊骇,“没有作法,不到十息,随手复活了自祭位面的一品?”
至于赌约,所有人都已不再上心,当黄杏桃的神通没有立即出现时,她们就已经输了。
此刻,那颗黄果孤零零地跃出虚空,一柄炫目冰枪从中刺出,停在了玄面人胸前三寸。
这不是道法或死气,也不是从概念层面杀死动能,而是几道浆液触手被玄面人的黑衣抛出,牢牢缠住了这柄超品法器。
“这是件超品法衣?”敖春殇镇定自若地问道。
“不止。”玄面人随口应道,触手将黄杏桃拽到脚边,“三招。”
“影小姐败于诅咒反噬?您还是咒道圣者?”她眉心的法印越发耀眼,肆意窜动着鲜艳血光,红与蓝的华彩映照在玄面上。
“不止。”玄面人再如是答,伸手指向黑色的地平线,“看到那些花了吗。”
“看到了。”敖春殇平静说道,红蓝光彩一涨一缩,濒临决堤的时刻。
“那还用法则挑战我,还是你不懂这是什么。”玄面人也平静说道。
“我明白,”敖春殇结束了她的血祭,红蓝之间点亮一缕金,“您让我看了否极泰来,我想回礼。”
下一刻,金红的炽焰冲上云霄,厚重的地气盘锁强敌,众人再也看不见万里阴翳,所知所感仅有那无尽的火光,以及大地的心脏。
丹凤公主迎风挺立,流下悲喜交织的泪水,首当其冲的苏方尽,沦为炮灰的莫峥与苍龙军,影枝雀以命搏来的位面诅咒,黄杏桃被抑制的神通,伪装成最后一击的超品冰枪,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她将一切掷上赌桌,得享这无情的战果。
“现在只要操控龙气天象,配合苍龙关特有的地气,想必十招就到了吧。”她呼唤洛天师,将神念灌入玉镯。
可惜。
“四招。”
一根触手卷住敖春殇的脖颈,积雪犹在天火中心,地气枷锁被死气绞杀,玄面人毫发无伤,甚而仍未亲自下场。
面对此情此景,轩辕凤也只能苦笑,人力终有穷,她想到。
“咦?”洛天师却惊异出声。
轩辕凤随她游神,只见那条触手止不住地颤动,引得玄面人持颐沉思,片刻后吐出陌生语段:“真神?”
“五招。”他终于出手,一指点向敖春殇眉心,硬撼那枚龙皇之徽,强劲的死气突入法印,强行抹去她的神魂。
“堏!”怪异的声音响起,黑衣触手硬生生地撕裂,敖春殇的尸身遁空脱走,连玄面人都来不及阻止,他于刹那中得见翱游之权柄,以及被沧海之徽强行挽留、没有归入幽冥的神魂。
“也罢,好歹多些乐子。”停了片刻,他轻慢叹道,闲步迈往苍龙关。
半息后——
梧桐堂内,“六招。”他宣判。
……
苍龙关,腊月初八,午时。
似是为了报复之前的阴翳,此刻的太阳极其炽热,明明是四九寒冬,却晃得人睁不开眼。
瑱玉璇虽然早已蜕凡,却也顺着本能掩起俏脸,走向更为明亮的青石广场,可汗冥骸正和帝骃在那闲聊。
“那个,爹,叔……”她看向生父与叔叔,原本英丽的嗓音竟有些怯懦,如此颤颤巍巍地开口。
“嗯?”两尊冥骸面面相觑,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侄女)。
瑱玉璇犹豫片刻,问:“你们会留下来吗,还有诸位先烈。”
狂蛮可汗张了张嘴,良久无法回答,只能摸摸瑱玉璇螓首,看向身旁的六识帝骃。
六识帝骃叹了口气,替他作答:“我还有执念未消,会陪你走一场,你父亲……他不是不想留下,但他的执念不够强,除非那人点头,不然想留也留不住。”
“执念,”瑱玉璇低声呢喃,“是苍龙关吗?”
狂蛮可汗颔首,手甲翻卷消散,更用力地揉摸她的头,“我不是个好丈夫、好阿塔,也不是个好可汗,我只是个狂妄野蛮的战士、按性子胡来的粗人,他们也一样——”
他指向几位天狼重骑,他们正在街上骑马畅游:“这一千人是我最初的弟兄,他们跟着我南征北战,劫掠一个又一个部族,奸淫女人,贩蓄奴隶,不知干了多少腌臜事,这才统一女蒙诸部。”
自嘲地笑了笑,他继续说:“他们不知道留了多少野种,就像我也说数不清你有多少兄弟姐妹,我们不是值得敬仰的父辈,而是沐浴兽血的匪徒。”
“我们想要女人就强奸,想要财帛就强抢,想要权力地位就征战四野,想要肥沃的土地就攻打中原。史书修得冠冕堂皇,说我是蛮神之子、天命所归,天狼重骑是历史的选择,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狗屎,更知道这群弟兄是什么狗屎,所以——你会比我们干得更好,你是真正的可汗,你可能不信,可能会对我的功绩抬不起头,但唯有这点我敢肯定,我这个狗屎一样的阿塔敢肯定。”
讲了这么多,他似是有些乏了,拍了拍瑱玉璇的肩膀,落下最后的叮咛:“我的执念消了,他们的执念也消了,说到底,无论是族人还是妻儿,我们都已经不在乎了,我们的时代结束了,女蒙的未来是你们的。”
“以后多问问你叔的意见,他能教的比我多,如果……如果有什么是只能向我学的,我想只有一个。”
“你是个优秀的可汗,但不是优秀的蛮族,你不相信自己的勇武,崇尚智谋与交涉,但这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如果你想要战胜命运,就把自己交给那股冲动,兽血会带你冲破一切。”
言尽于此。
瑱玉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茫然思索着:他为何如此了解自己,又对自己这个遗腹子抱着怎样的感情,是对子女的爱,还是对母亲的爱屋及乌,亦或是把——存在与否都无法确定的——对家国的愧疚寄托在自己身上?
她得不到答案,至少现在不行。
“可汗大人。”这时,一位高挑丽人令她回神,瑱玉璇转头看向自己的亲卫队队长,听她说道:“镇朔军来了四万人,中三品占了半数,离苍龙关只剩一刻半期程,主上令你率军拦截。”
“霜狼百骑都到位了吗?”瑱玉璇神色转瞬肃然,又成了统御女蒙的荒原可汗。
“半数改道去拦截,另外的刚到苍龙关。”丽人当即答道。
“好,”瑱玉璇闭眼内视,运使心法调息着,“主上有别的要求吗?”
“唔……他要玩到明天中午,还要我和杏儿留下,其他姐妹你都可以带走——话说她们才刚到来着。啊,主上还说你不用担心龙气的问题,至少会把对面拉到同一水平线。”
“我明白了,”瑱玉璇睁开双眸,明亮的琉璃眼如碧晶闪耀,“丰岚姐,你先去陪主上吧,还有……提醒他遵守约定。”
丰岚点住她的额头笑道:“就宠你那妹妹是吧,姐妹们都被主上肏了,就杏儿是完璧之身,你个女蒙可汗咋还偏爱汉人呢,胳膊肘往外拐的。”
言罢也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一甩马尾就往城中飞去,看得瑱玉璇摇头苦笑。
她正笑着,余光突然照见半边裸体,脸颊刷地一红,外放的神意也收回去,侧头轻咳道:“那个,骃叔,玉璇先失陪一趟,您就在苍龙关里逛逛吧,顺便指导指导霜狼百骑。”
“咴儿——”谁知旁边竟响起一声马鸣,瑱玉璇木然转身俯视,看着回归真身的帝骃,心中莫名冒出了极端幻灭的猜想:他不会是要去指导母马吧。
“咴儿——咕噜——”帝骃刨了刨蹄子,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还当众发出求偶的叫声?”瑱玉璇甚至能听到光辉雕像崩塌的声音。
“你上来啊。”帝骃换了只马蹄刨地,口吐人言道,“你是我侄女,当然可以做了。”
“做……做什么?”荒原神女汗颜了。
“坐上来去前线啊坐什么,怎么磨磨唧唧的,这点还是学学你那蛮猴老爹吧。”帝骃人性化地翻起白眼,和化形时没什么两样。
“啊,啊,这样啊……哈哈。”
瑱玉璇干笑着,怒斥着玄面人对自己的污染,正要跨上马背,又猛然察觉不妥:自己还穿着丁字裤,叔叔的马鞍也去了,身上的毛还八十年没理……赶忙拒绝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尾随叔叔去吧。”
“诶你害羞什么,蛮猴子当年直接就骑上来了,他一个六品就敢骑妖帝,你半步超品不敢。”
“毕竟您是长辈嘛。”
“所以说你不像蛮族啊,不过蛮族一般确实不叫自己蛮族的,你阿塔在这方面倒是意外的随便。”
“听叔叔的意思,您这系妖脉没和蛮族联过姻?”
“我啊,那就说来话长了……”
两人(一人一马)一前一后走着,待行至入关的城门,瑱玉璇却猝然捂胸闷哼,玄面人赐予她的冥骸权能尽数断开,只剩下指向身旁的一缕。
六识帝骃回抬马首,看向身后三十七座灯龙塔,瑱玉璇闭上琉璃眼,最终也回首看去。
一道身影抟风飞跃,他胯下没有坐骑,却比任何骑士都要雄武矫健,这身影一脚踏上中央灯龙,双手盖刀向下一插,九尺巨刃笔直刺穿石鳞,插入灯龙项领。
“弟兄们!”狂蛮可汗纵情吼叫,“这沧龙怎么料理!”
“枭首!”一千声怒号齐冲云霄。
“断库煞首!”狂蛮可汗回应旧部的呼嚎,无那罡气从刀口迸发,随着手甲凶暴一拧,直径十丈的龙首被绞颈扭断,砸破冷风寒流,撞碎方圆半里的青石。
天狼重骑能听见妇孺细微的呜咽,但他们没有分毫恻隐之心,把这哀恸用狂吼剁碎,献给他们唯一的王。
“老子说要攻下苍龙关,库煞的是不是做到了!”狂蛮可汗继续怒吼。
“可汗威武!”一匹匹冥马跳上高空,天狼重骑们抛起武器,把兵戈送向更高处。
“库煞的爽不爽!”
“爽!”
“比玩女人爽?!”
“爽!”
“比杀男人爽?!”
“爽!”
“比抢掠部落爽?!”
“爽!”
“比打进汉都爽?!”
“爽!”
“还有没有遗憾?!”
“没撞玉钟!”
“库煞的等我女儿扣爆她俩的逼!”
“等小可汗!”
“哈哈!”可汗冥骸大笑,这笑声无比敞亮嚣张,听不出一丝哽咽,“下辈子还跟不跟我!”
“跟!”一千冥骸星罗棋布,落在另外三十六座灯龙塔上,他们拉紧缰绳,神念拂向自己的爱马,冥马们人立举蹄,反复锤打起坚石鳞片,为最后的战吼伴奏:
“扎骨!” “扎骨!” “扎骨!” “扎骨!” “扎骨!” “扎骨!” “扎骨!”
这战吼高远、巍峨,比此刻的天更高远,比此刻的山更巍峨,他们将赫烈豪情宣泄,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在这战吼中,狂蛮可汗静穆地阖上双眼,这重甲,这重刃,这狂妄的半仙,通通化为尘世间的一缕青烟。
瑱玉璇回过头,默然走向关外,她没有流泪,或许是因为她没被养育,或许是因为她不该哭。
健美高挑的背影后,升起一千团飞灰。
“就当是美梦一场。” 不知谁在呢喃。、
……
“苍龙死了,他也死了。”玄面人把玩着朱红的玉镯,躺在华美的床榻上,这华榻原是轩辕凤所有,充盈着幽深的楠木芬芳,以及余晖般的温润体香。
“呲呲”,些许噪音滑过,那玉镯变了颜色,转为一环墨翠。
“您成功了?”床边侍立的少女又惊又喜,托着乘放沐泽巾的玉盘问道,她正是瑱玉璇的义妹。
玄面人点点头,答得风轻云淡:“很轻松。”
他捏住墨玉手镯,往里灌入一股高绝神念,玉镯震颤片刻,飞出两段灵力丝线,勾勒出一卷书页,无数文字光流般掠过。
玄面人翻阅片刻,用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语言道:“资料库被封锁了,只能查看近期载入的文献。”
杏儿虽听不懂,却仍旧盯着那页书卷,在少女好奇的目光中,书卷停在熟悉的一页:
远望天山数千重,峰巍嶂合屈人从。
雄关悍立吞云气,残剑枯埋锈钲锋。
今朝汝言无敌手,明日我来笑沧龙。
上承圣兽下寻勇,马踏汉都撞玉钟。
“这是狂蛮尊上的诗,璇姐姐之前给我看过。”杏儿话至半途,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沧海龙皇被枭首,苍龙关被攻陷,狂蛮尊上也归于尘土,历数玄元的亘古传说,似乎连仙人都无法永存,主上的位面也是如此吗?”
“……”玄面人沉默了,久久不语。就在杏儿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时,他答道:“是。”
“主上也会败吗?”不知为何,在玄面人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后,杏儿有种感觉,这个绝不该问的问题不会召来任何惩罚,反而会被郑重回答。
“我已经败过了。”
玄面人听不出情绪地说完,把玉镯扔到床头,神念游向窗外。
窗外的地面上,被斩落的龙首缩在碎岩里,断嘴吐出隐裂的灯珠,灯珠骨碌碌地滚动,些许残光映照着龙首眼眸,明玉晶打磨成的龙眼闪闪发亮,散射着些许暖光;可偏偏在此刻,灯珠里的残光打转一遭,有气无力地熄灭了,那颗眼眸便也没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