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白不喜欢烟花,它固然绚烂夺目,但终究昙花一现。
相比于绽放在天空时带给人短暂的欢愉,熄灭后的黑寂与浓重的火药味总是令他怅然若失。
夜幕降临,洛水河岸坡的草坪上,一众游客正翘首以盼。谢小白和白羽并肩而坐,深秋的草叶枯黄干燥,也许是觉得冷了,白羽紧紧贴着他。
“砰!砰!砰!”
河对岸一排火光平底而起,伴随尖锐的破空之音直上云霄,继而在数百米高空绽放出层层叠叠的花朵,前仆后继。
谢小白注意力不在天上,他微微侧目,同样美的风景映照在白羽睁大的眼睛里,弯弯的眉眼,泛起的酒窝,与平日相比,她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谢小白看得有些痴了。
忽然,谢小白手背传来一阵暖意,这熟悉的触感,白羽仍目不转睛仰望着天空,白嫩的小手却突兀搭上来,握住了谢小白的四根手指。
她嘴唇微张,好像在说些什么,但都被淹没在满天光雨之中。
“白羽,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谢小白凑近她问道。白羽重复了一遍,声音依然细小,这会他听清楚了。
“谢小白,我喜欢你。”
被女生表白什么的,谢小白从未经历过,也从未期待过。
课后的教室内,走廊里,谢小白见惯了稚嫩的少男少女矫揉造作的甜言蜜语,也见惯了一言不合就吵吵闹闹,分道扬镳。
谢小白本不该有感觉的,但是他心跳正在加速,甚至被白羽包裹的手指间,能够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跳动的末梢血管。
他应该有所表示吗?还是假装听不到。
表演很快结束,众人纷纷散去,但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我……”
谢小白的嗓音有些颤抖,“太突然了……我还没想好……”
谢小白忽然觉得自己在演一个青春偶像剧,但目前的状况,他的定位似乎有些不对,被表白的……一般是女主吧。
“小白,你在拒绝我吗?”
抽回左手,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被悄然拉远,留出压抑的氛围。夜色太暗,失去烟火照耀,谢小白看不清白羽的脸,只能听到她果决的问句。
“当然没有!”
谢小白下意识出口否认,窘迫完全替代以往的沉稳,“白羽……对我来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可是我不确定……不确定什么是喜欢,能不能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会认真考虑。”
短短几句话憋得谢小白满头大汗。
“我懂了……谢小白,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就像你现在这样,我能感受到,你的心在跳。”
白羽再次牵起他的手,循循善诱。
“真的吗?”
谢小白茫然问道。
“是真的……明天,无论什么答案,我都准备好听你亲口说出来。”
说罢,白羽起身,拍了拍牛仔裤上沾的灰尘草屑,“能送我回家嘛?”
谢小白点点头,他忽然感觉,眼前的女孩变成了成熟的大人,捉摸不透。
……
城北高耸的商业大厦楼群之中的角落,开着一家毫不起眼的麻将馆,招牌上的“丘记麻将”四个字表面的红漆褪色剥落。
半透明的玻璃门把上挂着“今日打烊”的牌子。
内里偌大的厅堂空空荡荡,除过门口侍立的随从,只有谢晚棠和一个白首老者围着圆桌相对而坐,他穿着灰白老土的大衣,着装像是从上个世纪穿越而来。
谢晚棠早早道明来意,绿丘却一言不发,沉默思索到现在。
谢晚棠盯着他晦暗混浊的眼睛,忽的莞尔一笑,拉起家常。
“阿伯,绿柳今天怎么不在?听说前些天她将自己的订婚宴搅黄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懂事。”
“这臭丫头你就别管了,没人管的了她。我这一大把年纪,眼见半截身子入土,儿子跑国外不回来,就这个小女儿也不省心,连个继承人都没着落……”
绿长老也是个健谈的人,对着谢晚棠絮絮叨叨,大吐苦水,“柳儿若是有你半分本事,我也不至于整天愁眉苦脸的。”
绿长老长叹了口气,突然话锋一转。
“晚棠,特意找我这个老头,不会只为了唠嗑吧?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你今天有些孟浪了。青帮给的条件足够丰厚,没有理由拒绝他们。”
谢晚棠摇摇头。
“明知事不可为,我不会压上整个北山门去冒险。绿伯,我需要你的全力支持,在接下来的长老会决议中,投否决票。”
“若是我不答应呢?”
老人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绿伯,你会答应的。”
谢晚棠将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照片的背景是阳光明媚的沙滩,一个戴眼镜中年男子站在中间,左右搂着白人妇女和混血的小孩,俨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绿丘长老拿起相片,双手不停颤抖,良久,他颓废地瘫坐在软椅上,“唉……我就知道,迟早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罢了,我这就召开长老会。我有两票,加上陈瑞,山猫各一票,再加上你作为话事人额外的两票,已经超过半数了……”
绿丘顿了顿,“晚棠,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可否保我一家人安好?”
言罢,绿丘长老招手指引随从过来,当即吩咐他通知各位长老,尽快赶到此处。
随从听了他的吩咐匆匆离开了。
谢晚棠这才露出笑容“绿伯言重了,这是晚辈分内之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谢晚棠想象的顺利,一共七个长老,下午陆陆续续赶来六个,唯独肥猫迟迟不到。
“肥猫,你要造反吗?”
“哎呀绿伯,您急什么?我正在路上呢……堵车了,哎!这儿信号不好……”
绿长老生气地对着电话怒吼,那头的肥猫却不紧不慢,说着说着便挂断电话。饭桌上其余长老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再等等吧。”
谢晚棠扫视四周,触目所及长老们纷纷颔首低头。
一个肥猫,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就送到这里吧,小白哥你快回家。”
“这儿治安不好,我得亲眼看着你进门。”
谢小白执意要将白羽送到门口,两人刚要走进巷子,墙下阴影里冒出来一个人,正是白羽的妈妈。
“妈!你怎么在这儿?”
“都几点了,还不快进屋睡觉!”
在白羽妈妈狠狠训斥下,白羽吐了吐舌头赶紧溜了进去,临走还不忘给谢小白使了个眼色,虽然谢小白并没有看懂。
“阿姨你好,真巧啊又遇到了……”
正要寒暄的谢小白后半句没了声音,因为他看到白羽妈妈的眼睛里充斥着厌恶与震怒。
隔着四五米的距离,谢小白依稀能够察觉到她像一只野外遭遇天敌的雌兽,在拼命保护幼崽。
“谢同学,请你以后不要来我们家,也不要再和白羽有任何联系!”
谢小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短短一天,白羽妈妈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反转。
他想不到哪里得罪了她,难道她知道白羽表白的事了?
但这也不是他的错,不至于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他吧。
也许今天白羽妈妈恰好心情不好,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自己恰好受了无妄之灾。想到这里,谢小白心情好了不少。
这个时间点没有公交,只能打车回家了。漫步在街头的白羽在往来车辆中寻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缓缓靠近的面包车,直到它停在了身旁。
车门打开,谢小白以为挡了他们的道,正要往后退一步,一只手从车里猛然伸出,扯住谢小白胸口将他拽了进去。
猝不及防下,谢小白重心失衡,向前一趴,整个人都扑倒在座位里。车门迅速被拉上,面包车一脚油门消失在了道路拐角。
整个过程训练有素,谢小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两个大汉绑住手脚,戴上头套,眼前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
“你们是什么人?”
谢小白大声高喊,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右脸突然火辣辣得疼。不知是谁扇了他一巴掌,谢小白老实闭嘴。
……“肥猫,你作死啊!堵车能堵七八个小时?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首席放在眼里?”
肥猫撞开房门,不顾绿长老的训斥,满头大汗地瘫进椅背,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绿长老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又瞅向面无表情的谢晚棠,轻咳两声然后领了领衣袖,郑重说道:
“既然人都来齐了,那么会议正式开始……”
“行了行了,别搁这,大伙都晓得咋回事,赶紧投完票拉倒,我很忙。”
肥猫不麻烦的摆手,绿丘张了张嘴,又看了谢晚棠一眼,见她没有生气,继续说:“那就开始投票,我反对!”
“我赞成!”
话音刚落,肥猫迫不及待地举手,笑盈盈环顾四周,在他的带领下,在坐者有四人先后跟着举起了手。
余下两人关注到绿丘的眼色,也举手应和,表示反对。
“四比五,看来最终决定权要落在谢老大手里了。”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谢晚棠身上,这时肥猫起身,绕过桌位来到她的旁边,肥手伸进自己裤兜,掏出来一部手机。
肥猫将手机恭恭敬敬摆到谢晚棠面前。
“谢老大,有你的电话。”
屏幕突然亮起,这是一个视频电话,紧接着肥猫按下了接听按钮。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看到画面的一瞬间,谢晚棠脸色大变,她猛然站起,身下的椅子竟然被弹飞数米,狠狠砸在墙壁上。
肥猫被这阵仗吓得一激灵,带动着浑身肥肉哆嗦,手倒是仍面向谢晚棠举着。
谢晚棠双手撑着木桌,一字一顿地对着电话里的江越说:
“你找死。”
“哈哈哈哈……”
城南某处仓库里,江越单手握持手机,斜睡在躺椅里,他的身后铁架上,一个少年被五花大绑,右脸青肿。
他嘴里塞一块布,呜咽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谢老大,我请你家小少爷做客,没成想手下人太粗鲁,不小心伤到了他……杨三,给我揪出殴打小少爷的混蛋,让他当面赔罪。”
名叫杨三的壮汉手持砍刀,拖着另外一个黑衣人走近镜头,将他的右手踩在脚下,二话不说手起刀落,伴随着一声惨叫,这人的胳膊从手肘处被齐根斩断。
“怎么样,气消了没?”
江越笑嘻嘻地看着屏幕,“谢老大,该谈正事了。哦对……不好意思,你们是不是在开会,我江某也想参与一下。”
“谢老大,该你投票了。不知您是支持,还是反对?”
肥猫恭敬俯身,眼神却锋利如刀。
谢晚棠娇躯因愤怒而微微发抖,她的目光从手机挪开,死死盯着面前的肥猫,语气异常平静说道:
“我同意。”
江越笑了,肥猫笑了。盯着肥猫的谢晚棠忽然也笑了,从她脸上看不到任何喜悦,只有冷若寒霜。
“空口无凭,以防万一,还请谢老大给我们一个保障。北山门规矩,言而无信者逐出山门,我要你在众长老面前立下誓言,不再阻拦挖掘东郊金矿。”
江越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围坐圆桌的几个长老开始窃窃私语。
谢晚棠余光看到了他们贪婪的嘴脸,心里暗叹一声,今天是她输了。
“好,我答应你。北山门谢晚棠在此立下誓言,诸位都是见证人,若违此誓,门下弟子可群起而攻之!”
“爽快!既然谢老大这么敞亮,我也不愿意再做小人,我马上放了你儿子。你们几个,快给小少爷松绑……”
在江越得意得吆喝声中,电话突然断开,肥猫适时上前说道,“谢老大,您放心,不多时谢小少爷就能安全到家。”
“我能信你么?”
谢晚棠眯起双眼。
“当然!我肥猫做事也是一言九鼎——啊——”
肥猫永远也说不完这句话了,一把匕首贯入他的嘴巴,猛然绞动。
啪嗒!
一块带血的条状肉块从他嘴里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老远。
肥猫捂着嘴踉跄后退,撞倒一片椅子。
叫声惨绝人寰,长老们脸色刷白,一个个都慌张向后退去,直到挤在小角落里退无可退。
“谢晚棠,你怎能擅自杀害山门长老。”
绿丘仍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
“他不是还没死么?丘长老,你可还记得北山门另一条戒律,勾结外人,背叛山门弟子,人人可诛之!”
谢晚棠缓缓追上肥猫,扬起沾满鲜血的匕首再次落下。
这一刀,将肥猫整个喉咙划开,浓血从裸露出的血管一股股喷涌而出,因他仰躺的缘故,鲜血顺着衣襟灌入胸腹,从内而外,浸染整个上半身。
肥猫仍在眨动双眼,断开的气管吹出一串血色泡沫,喉头发出诡异的咯咯声,浓烈的血腥味顿时充斥整个厅堂。
有长老开始忍不住弯腰呕吐,他们享受了十几年的安逸生活,直到如今肥猫横死当场,才惊蛰忆起谢晚棠当年的种种作为。
“晚棠,你……没有做错,肥猫勾结青帮,确实该死!”
尽管脸色不太好,丘长老还是立即表态了,他怕谢晚棠杀心爆起,索性把在场的都宰了。
谢晚棠起身,缓缓抽出桌上的餐巾纸擦拭沾上血的手掌和匕首,歪头看向墙角瑟瑟发抖的长老们。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被谢晚棠的目光吓得肝胆俱裂,尤其是刚才投赞成票的几位,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
他们的表现令谢晚棠十分满意,她扬起嘴角,恭敬地向绿丘抱拳道:“绿伯,我有事先走了,劳您处理一下后事。”
……
谢小白被推下面包车,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就在离家不远的街区。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老实说,刚开始被绑架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害怕,这种事他小学时候就经历两次,最后都是有惊无险。
自那时起,谢小白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妈妈干的是哪一行,至少不止是明面上的安保公司总经理。
但是当他亲眼目睹被砍断的胳膊时,心中难免泛起恶心。断口白骨,凄厉惨叫都深深印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少爷回来了!”
谢小白刚到家门口,老管家立刻热情迎了上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小白马不停蹄地跑到屋内,推开门才发现客厅里坐着的不是妈妈,而是一个略微年轻一些的美丽女人。
她身着白大褂,金黄的卷发披散在背部,金丝眼镜下睿智的双眼炯炯闪烁。皎白端庄的面容,玲珑有致的曲线不输谢晚棠。
而与谢晚棠截然相反的是,她无时无刻散发着天然的亲和力,令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夏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小白呆愣在门口,像一条狼狈的小狗。
“怎么,不欢迎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