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曜殿外,午后阳光斜洒而下,碎金般跳跃在青砖地面之上。
苏灵兮自殿内轻步而出,只见殿门口站着一位犹显青涩的小道士,正是天云山清虚观内那位才满十三岁的张更久。
他抬头望向殿门,目光与苏灵兮恰在半空相交。
那一瞬,张更久如遭电击,脸色微红却不敢动弹。
苏灵兮却出奇地回眸,一抹浅笑漾动在眸底。
她弯腰施礼:“更久小道友,多日未见,近来可好?”
声音如清泉流淌,温柔如这午后阳光。
张更久只觉胸口一股暖流涌上,喉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一阵狂喜,却依旧稳住身形,抱拳回礼:
“弟子张更久,那日观内闭关,未曾见到师父与仙子赴京。今日……今日偶得圣女关照,弟子愚钝,甚是……甚是荣幸。”
虽说这小道士平日里也算伶牙俐齿,却见了苏灵兮时,竟也言语紧张。
苏灵兮见他言辞谦恭,浅浅一笑道:“你天子聪慧,武学进境可喜。适才见你身形轻灵,步伐却更加沉稳,看来不负师门栽培。”
张更久连连摇头:“灵兮姐姐过奖了……,弟子不过依葫芦画瓢,还差得远呢,虽得师傅教诲,却始终无法领略所学功法之深意,更惶惑师傅的功夫又远不及仙子姐姐。”
他的话语有些磕磕绊绊,却语气真挚,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对方那一袭素白衣裳。
苏灵兮也知对方刻意低调,况且自己与对方虽有几面之缘,倒也并不熟络,但不知为何,早已习惯自己一个人的她竟会对这小道士心生亲近之感,遂走上前来聊上几句,她忽而看相对方脚踝,神色略显诧异。
张更久也是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脸上猛然一红,将双脚向后缩了缩,原是他忽学青云身法,将足踝磨得皮开肉绽。
苏灵兮正欲开口叮嘱,忽然一阵太监急促脚步踏入门来,见来人是老太监刘瑾言。
对方瞥了一眼小道士,转头笑着禀报皇帝之意:“传陛下口谕,请圣女速入御书房觐见”。
苏灵兮眼中的异色一闪而逝,对老太监点头道:“灵兮知晓了,请刘叔叔引路……”
刘瑾言见对方应允,瞬间喜上眉梢,作揖道:“好好好,老奴这就帮苏圣女带路,随我来吧”
小道士本想多和仙子姐姐说上几句,谁知被那皇帝唤去了,心中失望至极。
却见一袭白衣微微弯腰,将一物塞到他的手中,随之而来的是耳边一声轻柔的话语:
“将药膏涂抹到伤处,一个时辰内便可恢复……”
对方说罢回身,步履如云,轻飘飘地消失在景曜殿的大门处。
张更久看着那飘渺的背影,脑海中久久回荡着她话语的温柔,心头犹如悬着一轮皎月。
他忍着高兴,装作平静地回转身。
清风徐来,道袍轻轻飘荡。
少年的情愫犹如宫殿群中骤然吹拂的这阵微风,来的莫名其妙,却又撩拨心弦。
他紧紧握住了那小瓷瓶,掌心处传来瓶身上隐隐还保留着的温度。
……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宽阔的书案前,大胤皇帝赵懿手摊宣纸,目光悠然,却在苏灵兮踏入房门的一刻,陡然明亮。
他笑着道:“灵兮仙子,近来闭关如何?听闻你心境大进,方才更是亲眼得见仙子神功压服那西域高僧的壮举,朕心甚慰”
皇帝刻意避开圣女二字,却仍用初次见面时称呼对方的“灵兮仙子”。
苏灵兮淡淡一笑,脸上并无得意神色,弯腰略施一礼:
“陛下过誉。西域僧人底蕴深厚,灵兮仅占先机,对方似未尽全力。若再相较,未必能胜。”
赵懿眉梢一挑,话锋一转:“极乐大师曾言,尚愿再见仙子一面,朕已帮你婉言谢绝。但他所谈之事,关联重大,非书函可详,故请你移步于此,面言此机密。”
说罢,举袖暗示,侍从退至门外。殿中只余檀香与烛影,气氛微妙。
苏灵兮略一思量,却只是嗯了一声,神色自若,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密事,灵兮洗耳静听。”
赵懿望着眼前的绝色美人,鼻中嗅到从其身上传来的淡淡体香,皇帝心中啧啧称奇,他不自觉的喉头滚动,作为九五至尊,此刻掌心竟也微微渗出细汗。
但即便如此,作为见过大世面的一国之君,起码的风度还是能够保持,他缓缓舒了一口气,声音略微压低,语气试探道:“不知灵兮仙子是否知道,我朝国如今运艰难,朝堂之上风声鹤唳。外有北域摩拳擦掌,又有西域假借传法伺机而动,面对内忧外患,朕无时不刻都在思量破局之法,也是度日如年……”
苏灵兮微收目光,心知其中定有别意,颔首不拒。
赵懿缓缓踱步,随手拨动帘幔,并暗中观察,确认侍从皆退至门外远处,此刻并无外人。
他的声音微低:
“仙子,你自入京路途颇多艰险,今日之事又需你助我大胤稳固局势。朕心中深知,其中之艰难。你才华脱俗、不染凡尘,然终为女流,本不当负此重任,朕知你恩师紫玉仙子与我大胤开国先祖之渊源,可此事却不能为外人道也。仙子欲护我大胤江山稳固,不惜立下雷劫之誓,然朕却无以为报。一想到此事,朕便寝食难安,心中愧疚,朕苦思冥想数日,倒也想到了一法子,不知仙子可愿一闻?”
苏灵兮听闻对方说的郑重其事,心中不知为何由内而外生出一丝寒意,却又不知缘由,心想既然对方有此一问,那便听听也好,随即应到:“陛下但说无妨,灵兮愿闻其详”
皇帝眼中光芒一闪,深吸了一口气道:
“朕素知仙子道心超逸,倘若……倘若能与朕结为道侣,秘结双修,共守大胤江山,则朕当于深宫之内立下誓约,许你苏灵兮为朕结发同心!及天下安定,朕必册你为皇后,母仪万方;若仙子所生皇子,朕必立为太子,继承大胤基业,运筹六合。且朕应允会为你恩师紫玉仙子于太学之旁立碑,撰载其盛德丰功,流芳后世。你若肯应诺,与朕同榻共枕,你我共御外敌,如此可天道共助,大胤自当永保无疆!”
言至此处,他停顿,目光柔和却如深潭一般,他也之言多必失的道理,此刻心意已表,遂不再多言。
其意不言而喻,便是邀请苏灵兮成为自己的隐秘禁脔。
苏灵兮眉眼如画,静静注视着赵懿,眼中似有隐秘情绪流转其间。
赵懿微微扬颔,目光深沉如水,柔声道:“倘若你心存顾忌,朕亦不强。只是国之大事,环环相扣,若无灵兮相助,朕恐此山河难寄后人。今既有此一机,愿以长夜寸心许卿,不求同朝共枕,只盼灵兮甘心为国,留此深意于后。若能存心照拂朝纲,朕自可暗结誓言,与卿共守一方江山”
赵懿拱手退后,一脸恳切,似将性命托于她身。殿中烛影摇曳,便将此情此意尽数映于檐瓦之上。
苏灵兮心下微动,指尖轻抚剑柄,良久未发一言。
半晌,她垂眸行礼:“灵兮闻陛下千般厚意,心甚感佩,然自蒙紫玉仙子指点,已于云岫之间立下雷劫誓,誓心既坚,不容凡情所动。若非国运危殆,断不敢扰乱朝堂。但今日国事当务,愿以一腔赤诚辅佐,鞠躬尽瘁于朝廷之上,不复深宫之约。恳请陛下体察女流本分,勿以此情自扰,灵兮愿尽余力,护大胤江山万代无疆。”
赵懿神色几分错愕,眼眸之中闪过失望神色,但他毕竟一国之君,更知道孰重孰轻,他旋即轻笑:“善。朕既知你心志凛然,雷劫在胸,非儿女私情所能动摇。今日之言,不过朕一片心意,欲示谢忱,决无强人之意。既然你意有所坚,朕当妥帖搁置,暂不复提及。朝堂之上,朕自当与你共商国计,诸事俱举,不容迟疑。朕心所重,不过灵兮之才。然适才朕所承诺的后宫之事,本出自朕之初心,即便如今你不应允,但朕的承诺,亦不会改变,如仙子回心转意,朕定不负卿!”
苏灵兮说道:“谢陛下体谅,灵兮愿以毕生微力,护大胤安定”
赵懿回以一笑,并未再继续追问,唯有目光中闪过几分迟疑。
片刻后,他话风一转:
“近日北域战火渐急,西域暗潮汹涌,如何破我大胤之危局……”
烛光下,两人神色转归国事之思,殿外风声渐起。
……
夕阳西斜,天光仍亮。
马车轻摇,苏灵兮靠坐车厢软垫,正在缓缓调息。
车轮碾过地面青石,不时发出吱呀之声。
她静静闭目,回味刚才与极乐和尚的互相试探。
复又想起与大胤皇帝的对谈,她轻轻叹了口气。
也无怪乎师傅先前每每提及过往,都会不自觉露出一股深深的疲惫之感,此时的苏灵兮也逐步感受到了大胤朝堂之上的波诡云谲。
车行约莫半个时辰,正驶过一片林荫道,忽闻近处马蹄骤响。
苏灵兮睁开双眼,扭头望向马车的一侧,抬起手掌快速一挥,马车车帘瞬间荡起!
只见一个影黑如鹰隼般从侧面的高墙之上极速掠下。
马车车夫哪里见过这般架势,手中皮鞭下意识猛抽马背,马匹吃痛之下打着嘶鸣前脚高高抬起,却见那黑影如闪电般已跃至马背,借着马匹起身的力道,竟是以极快的速度扭转了身体方向,如同鬼魅般窜入了车厢之内!
被黑影踏中的马匹好似被千斤重物压迫身体般重重跪在地上,原本还在快速前进的马车竟是在石板路面上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赶车的车夫也被黑影重重一撞,飞到道路一旁,俩眼一黑,晕厥过去,生死不知。
车厢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谁也不知车厢内发生了什么。
然而再下一瞬间,木制车厢周身发出一阵嘎吱声响,随即居然爆裂开来!
一阵劲风随着车身的解体向四周冲去,木屑飞的到处都是。
一袭白衣和黑影沿着两个方向退开,在原本车厢位置不远处显出身形。
黑衣人蒙面,身形高大健硕,双目深邃,阳光射下,照见他黑色短打武衫下肌肉虬结,身躯之外隐隐有一层劲风围绕着,隔着不远便能听到其衣衫在劲气的驱动下发出咧咧之声。
对方显然实战经验丰富,未及苏灵兮有所动作,那人已踏前两步,挥拳疾攻。
拳风呼啸而至,劲气卷起地面灰尘,犹如山崩欲来,扭得空气都颤抖。
这层劲气,赫然与那极乐和尚的金刚护体神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道是那中年和尚?
苏灵兮美眸微眯,也来不及多想,双臂交织做十字状抵在胸前,身体却迅速已脚下为轴,斜向后仰倒,对方的刚猛拳风随即而至,刚好擦着苏灵兮手臂衣衫而过,拳劲扫过其身,女子秀发飞扬,起身后一颗淮阳树居然炸开一个脸盆般的大洞!
苏灵兮心中一惊,来人的实力之刚猛竟不再拓跋蛮之下,为何如此般高手竟能悄无声息出现在京城重地?!
但不论如何,此时的她已然确认此人并非极乐和尚,虽然对方拳劲也是练体之术,一身化劲游走全身,但高手对决岂能以假乱真,其催动功法的本源和西域金刚体术还是有所区别,先前那可以远距离撕裂树干的一拳已然无法再模仿金刚劲,对方索性也不加掩饰了。
即便如此,苏灵兮的被动局面依然没有化解,对方显然不是空有蛮力的角色,在其堪堪躲过一拳后,居然能够在一瞬间变拳为掌,须臾间转刺拳为掌拍,此时苏灵兮已足尖为支点,身体仰倒的姿势,已然避无可避!
黑衣人眼看得手,目露得意之色,手上的速度竟是加快了几分。
随之此时,原本还处于下风的女子居然以右足为支撑,左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向了对方右臂腋下,这一脚看似不快,但却蕴含十足力道,黑衣人能够明显感受自其踢起足尖之上的劲气还未碰触自己身体,却让其右臂隐隐有酸麻之感。
多年的实战经验告诉他这一次对攻不能赌,自己看似处于上风,实际却一招被对方反制。
他不再犹豫,从丹田爆发出另一股劲力,硬生生止住了手臂的下压,旋即身形猛然一拧,旋转着向侧面飞出。
随着刺啦一声响起,一大片黑色布料四散,黑衣人向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其右臂一大片衣衫都被扯下,露出古铜色的手臂肌肉。
黑衣人心中后怕,若是对方那一脚踢实了,饶是自己练就一身钢筋铁骨,也免不了右臂要疼上一阵了。
苏灵兮此刻也已站定,静静的注视着对方,脸上显出少见的凝重之色。
却见黑衣人右手缓缓上抬,一块白纱被其握于掌中,竟是苏灵兮衣袖上的布料!
女人左侧手臂露出一抹白皙,嫩滑如羊脂美玉。
“阁下是谁?为何袭击与我?”
顾不上自己衣服被扯的事情,苏灵兮开口问道。
与此同时轻轻吐气,二指并拢,抬手一点——屋檐下流年的积雨,顺势聚成细长的水线,如长鞭搅动。
水线带着灵力,在苏灵兮双指方寸间伸缩,其上环绕劲气如蛟龙出渊,犀利无比。
刹那间,黑衣人紧皱眉头,一股汗意从背脊涌出。
直到此刻黑衣人方才醒悟,先前这女子看似被动,实则已然留了手段,如果先前对方用此招数,自己的右臂可不是疼上几天这么简单了。
此时再看对方,其身姿飘渺如烟,果然如传说中深不可测。
他口中低哼:“你果然不简单。”
男人似乎刻意用内力改变了声带发声方式,说出的话如同从其胸腔发出,显然是不想暴露身份。
苏灵兮见对方避而不答,刚欲追问,却见对方一个转身,纵身越过墙头,瞬间消失不见。
她见对方居然逃了,心中更是好奇疑惑,双足点地正欲旋身追赶,却不曾想其脚下一软,一阵眩晕袭来,脚下一个踉跄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面色陡然苍白,右手扶住胸口,一口鲜血喷出!
苏灵兮双眸现出震惊之色,显然也被自己此刻身体的异状吓到了。
一向冷静甚至有些淡漠的少女,此刻竟也如同一般女子般感受到心中的惶恐。
这是潜藏在人内心中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任她也无法避免。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依旧站在原地,脸颊却更显苍白。
原本挺直的腰渐渐弓起,一丝鲜血顺着其嘴角渗出。
就在此时,女人忽而凝神,转身望向不远处,眼神泛出一丝寒芒。
脆弱之时,更生戒备之心。
当她看清来人身影,
原本冰冷的眼眸缓缓转为柔和。
来人竟是那个少年……
为什么会是他?
刚想到此处,
女子眼前一黑,身子斜向一侧倒去。
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
她看见那道身影正向自己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