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果 - 第3章

医院复查后回到家的第六天,凌晨四点十七分,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腰椎直窜上周明的后背,像通了电的钢丝在脊椎里来回刮擦。

他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诗宁均匀的呼吸声。

他咬着牙,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却引发了新一轮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

唔…一声闷哼还是从齿缝间漏了出来。

诗宁立刻醒了,怀孕后她总是睡得很浅。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周明惨白的脸色让她瞬间清醒。

又疼了?她撑着床垫坐起来,六个月的孕肚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笨拙。

周明勉强点点头,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没事…可能…就是躺久了…

陈诗宁的手轻轻抚上丈夫的后腰,能感觉到那里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这已经是今晚第三次了。

复查时医生明明说恢复得不错,可回家后这几天疼痛却越来越频繁,普通的布洛芬已经不起作用。

我们去医院。陈诗宁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她掀开被子,双脚摸索着找拖鞋。

不用,天亮了再说…周明想阻止她,却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中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攥住床单,指节泛白。

陈诗宁已经拨通了120,声音出奇地冷静:我丈夫腰部剧痛,一个多月之前被车撞伤,地址是…

救护车的蓝光划破黎明前的黑暗。

周明躺在担架上,看着妻子挺着肚子跟医护人员交涉,晨风吹乱了她没来得及梳理的头发。

一阵愧疚涌上心头——这本该是他照顾她的时期。

急诊室的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听完描述后皱起眉头:住院期间用过激素?

对,用过,地塞米松。周明虚弱地回答。

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开了加急的腰椎核磁。

两小时后,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张教授盯着片子,食指轻轻敲打片子上腰椎4/5节段的一处阴影。

这里,神经根受压。

住院时炎症反应被激素压制了,现在停药,水肿反弹。

张教授转向周明,需要住院治疗,两种方案。

他竖起两根手指,神经根阻滞,或者脉冲射频调理。

陈诗宁握紧了周明的手:哪种效果好?

看病人体质。张教授推了推眼镜,先试试阻滞,不行再射频。不过…他看了眼陈诗宁的孕肚,家属要有人照顾。

我来。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老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手里拎着早餐,脸色比周明还难看,我…我可以帮忙照顾,医药费我来…

周明想说什么,却被又一阵疼痛打断。他弓起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先治疗。张教授果断地说,在病历本上唰唰写着,今天下午就做阻滞。

病房再次被消毒水的气味填满。周明趴在床上,疼痛让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朦胧中,他听见妻子在走廊上打电话。

妈,周明又住院了…腰神经损伤…对,医生说可能要一段时间…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我没事,宝宝也很好…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说话声,陈诗宁低声应着,最后说了句你们别急,路上小心。

下午的神经阻滞治疗比预想的复杂。

在CT引导下,一根细长的穿刺针穿过层层肌肉,直达受压迫的神经根。

周明能清晰地感觉到针尖触碰神经时引发的放射性酸麻,从腰部一直窜到脚趾。

忍一下,马上给药。医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当混着激素和局麻药的液体注入神经周围时,一股凉意扩散开来,像冰雪消融般带走了部分疼痛。周明长舒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

周明第二次入院的第二天,周明的父母和陈诗宁的父母都到了,小小的病房顿时显得拥挤。

周父——一个瘦高的国企领导——正沉默地调整病床的高度;周母则忙着整理带来的换洗衣物;诗宁的母亲拎着两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熬了四小时的骨头汤;而陈父站在窗边,眉头紧锁地翻看着检查报告。

老王局促地站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这个平时嗓门洪亮的中年司机此刻像个犯错的孩子。

王师傅,周明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交警的事故认定书能给我看看吗?

老王像被雷击中般抖了一下,慌忙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张。周父戴上老花镜仔细阅读,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诗宁不安地看着丈夫,周明轻轻摇头,示意她别担心。

医药费花了多少?周母终于放下认定书,问道。

没人回答她。

老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手抖得厉害,不够我再去取…我可以卖车…

老王心里清楚,他跑前跑后,除了良心自责背后,还压着一本经济账。

保险员给他算过:交强险加商业险最多赔25万,可伤者的神经根损伤要是评上伤残,再加后续康复,奔着40万去了。

超出的部分,得他自己掏。

老家还有自己已经成年的一儿一女的生活需要他贴补,儿子27岁刚结婚,女儿25岁已经有小孩了。

周父把信封推了回去:等治疗结束再算。他的目光转向儿子,现在重要的是小明能好起来。

夜幕降临,父母们被陈诗宁劝去附近宾馆休息。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周明趴在床上,阻滞治疗的效果开始显现,疼痛减轻了不少。

陈诗宁坐在床边,轻轻按摩丈夫没有受伤的背部区域。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落在她隆起的腹部,形成一个柔和的弧光。

宝宝今天踢得厉害。她轻声说,把丈夫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可能是感觉到爸爸不舒服。

周明掌心传来轻微的震动,像蝴蝶扇动翅膀。这个新生命的存在让他眼眶发热。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你们…

陈诗宁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傻瓜,你救了两个孩子。你知道他们的父母今天又来了吗?带了一大束向日葵。

周明微笑起来,想起那两个活泼的小家伙。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老王又来了,这次他带了两个中年人——正是那天被周明救下的孩子的父母。

中年夫妇深深鞠躬,女人眼里含着泪,男人则紧握周明的手说不出话来。老王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泪水再次涌出。

护士站的时钟指向午夜。

周明的疼痛暂时平息,陈诗宁蜷缩在陪护椅上睡着了,手还下意识地护着肚子。

窗外,城市的灯光像星辰般闪烁,见证着这个小小病房里发生的一切——痛苦与勇气,愧疚与原谅,以及最平凡也最伟大的爱。

治疗了两周之后,周明出院了,做了治疗之后腰已经没有那么剧烈疼了但仍然行动不便,他和单位请了病假在家休养。

保险公司追加了赔付,覆盖了所有二次住院的费用,但老王仍坚持每周两次到周明家帮忙,从修水管到陪护复健,用行动弥补内心的愧疚。

他粗糙的双手和沉默的付出,逐渐融化了他这个农村来的中年汉子和周明诗宁一家的隔阂。

老王,真的够了,你不用再辛苦跑来了。周明撑着助行器站在他面前,腰部的护具睡衣下若隐若现,医生都说我能恢复到现在这样算奇迹。

刚刚脱鞋进门的老王,下意识想过去搀扶。

周明,他浓重的菏泽口音在客厅回荡,俺家地里那两亩山药刚收了,等俺安排孩子给你寄些来,听说对筋骨好。

陈诗宁听到两人说话声,从卧室走了出来,孕肚已经将睡衣顶起明显的弧度。

她看着两个男人——自己被腰伤折磨有些憔悴虚弱的年轻丈夫和皮肤黝黑看起来却健壮结实的老王站在一起,突然觉得一阵心酸。

周明的复健日记:

12月1日,阴。

老王第三次带来自制的草药膏,坚持要帮我热敷。

说实话,那股艾草混着陈醋的味道实在冲鼻,但敷完后腰部确实轻松不少。

他贴膏药时看到我腰椎手术的疤痕,手抖得厉害,汗珠顺着太阳穴往下淌。

这个失去妻子的男人,把愧疚和感激都揉进了那些黑乎乎的草药里。

12月10日,晴。

诗宁的孕检报告显示缺铁,老王听说后连夜回了趟菏泽老家。

今早开门看见他站在楼道,脚边蛇皮袋里装着二十斤小米和半麻袋红枣。

袋子上还沾着泥土,他说是村里八旬老人自家种的。

诗宁红着眼眶煮了红枣粥,甜得发腻,我们却喝得一滴不剩。

12月22日,晴。

能脱掉护具短距离行走了。

老王不知从哪弄来根枣木拐杖,手柄处雕刻着精细的松鹤纹。

他说是跟村里老木匠学的,雕了整整两周。

拐杖内侧刻着极小的平安二字,笔画歪扭却认真。

我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

陈诗宁的孕期备忘录:

老王今天又来了,带着刚杀的土鸡。

他蹲在阳台处理鸡肉的样子很熟练,血水接在塑料袋里,说不能倒在厨房冲了孕气。

这个迷信让我想起外婆。

他走时偷偷在玄关放了枚桃木剑,后来才说是老家辟邪的习俗。

半夜腿抽筋,发现老王睡在客厅沙发上。

他说公司宿舍太冷太潮,借我们家沙发睡睡。

可我看到茶几上摆着温好的牛奶和钙片——分明是守着怕我半夜不适。

周明说老王手机相册里全是亡妻照片,最新一张却是我们家门牌号。

这个山东汉子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歉意和关心。

老王在物流公司的请假记录显示,自事故后,他每月请假天数从不超过1天变为规律性的每周三、周六下午。

调度员老李的备注栏里写着:老王去那个朋友家帮忙,带着我们全车队捐的土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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