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通讯器发出一阵蜂鸣声,在充斥着机油和金属锈味的狭窄工棚嗡嗡作响。
李却凌沾满黑色油污的手悬在半空。
是妈妈的电话。
可是家里几乎很少打过电话给她。她的家乡处在信号盲区的边缘,通讯在那里是较为奢侈的条件。
不好的预感。
她犹豫着按下接听键。
风沙、绝望汹涌扑来,一齐灌入她的耳朵里。
“却凌……快,快回来……”
妈妈那边发出一阵响烈咳嗽,嗓音的哭腔在断断续续的微弱信号中嘶哑得支离破碎。
“那群畜牲把你爸的腿打断了……人在住院……屋也砸了……说三天内还不上五十万星币……就把你姐卖到矿星去!”
嗡——
通讯器被戛然切断。
李却凌的世界瞬间失声。
她没听错。
五十万,整整五十万星币。
这是她一个底层机械工不吃不喝攒一百年也摸不到的天文数字。
她的呼吸剧烈起伏,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不得不靠在冰冷的贴墙皮,负轭的躯壳滑坐在地。
车间里的灯一关,管理员切断所有装置的电源,男工们推开玻璃门,换好鞋,离开。
坑洼灰白的路面上,驰过重型卡车,裹挟着灰泥土,胸腔里发出轰隆的低吼声。
李却凌低头走在人群中,穿着深蓝色的工服,上面沾上着些机油的污渍。
她习惯这样将自己藏匿得严严实实,无论在岗位上还是生活中。她本身没多少存在感,也从不会受到周围热烈情绪的干扰。
这样一个含胸驼背的异类,此刻心事重重停在路边。
风吹过发丝,显露出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她想,积蓄呢?
早在一个月前,妈妈查出“星尘病”的时候,她就已经和信封捆起来全部寄回去了。
口袋里只剩下半支廉价的合成营养膏,粘腻地贴在工服裤兜里。这就是现在她的全部积蓄。
仿佛一锁铁链紧紧勒着她的脖子,拽得她的身体在走动间摇摇晃晃,无法呼吸。
李却凌下意识摸向脖颈处——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层粗糙的伪造皮肤覆盖着属于女性的柔软弧度。
冥冥之中,她竟觉得是命运在驱逐她。
要将她驱赶出米托斯舰队。
因为她足够上进,努力,所以这是命运馈赠给她的礼物,一个让底层人的世界轰然坍塌的礼物。
未来会有更好的选择吗?
李却凌想不出来。
她只是又想流泪了。
李却凌抹了一把脸,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现在绝不能思维发散,也不能去细想任何一桩绝望,否则稍不注意就会跌入临尺的万丈深渊。
身份暴露的后果比死更可怕,而现在,家也要没了。
……
工人居所这一带,是都市繁华的边缘。这里的夜晚,是被遗忘的沉重叹息。
混浊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劣质燃料燃烧的刺鼻,垃圾腐败的酸臭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坑洼路面的污水倒映出前方破碎的霓虹灯,照片上闪烁着“情热旅馆”和“基因修复”八个大字。
两侧是歪歪斜斜,层层叠叠的低矮板房,窗户大多用破布或者废金属板堵死,缝隙里时而泄出昏黄的灯色和压抑的争吵声。
天色近晚,温度骤然下降。李却凌裹紧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像一道单薄的孤魂在狭窄的巷道里穿行。
冷风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和塑料片,刮过她裸露在外的脚踝,激起一阵颤栗。
李却凌不敢抬头,生怕对上蹲在阴影里,眼睛冒着绿光的流浪汉和瘾君子不怀好意的打量。
她攥紧口袋里的废弃扳手,她唯一的武器。
一块块贴满涂鸦和层层叠叠的告示的铁锈墙板是独属于这里的信息搜集地。
通缉令,器官买卖的暗码,不入流的黄色小广告……
她扫视着所有字眼,只认得“高薪”这两个字。
忽然,一张边缘被略微撕破,粗糙纸张撞入她的眼帘,正面印着的机甲剪影子吸引住了她。
上面血红色的字体歪扭且粗暴地写着——
“钢铁坟场”急招,日结!大胆!要求手快!机甲相关!待遇优厚!
地址:黑水码头B区,星线联络455××23。
没有具体职位,没有公司名称,只有“机甲相关”和“日结”的笔迹被晕染在纸面上,像垂落的蜘蛛丝,将李却凌的注意力深深吸引,紧紧缠绕。
是毒药还是蜜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李却凌深吸一口气,劣质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
但对于没有选择的人来说,这就是唯一的希望。
她伸出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乎乎的油泥,用力撕下了那张广告。
纸面粗糙的质感,像命运的判决书。
她想起了学校里那些对女性学徒不屑一顾的嘴脸——
“女人手太软,可干不了这糙活。”
“机甲是男人的浪漫,你们懂什么?”
去他爹的浪漫!
她现在暂时把梦想搁置一旁。
只想活下去,救家人。
循着广告模糊的提示,李却凌穿过巷口更幽深破败的尽头。
空气里的咸腥味和类似海藻腐烂的气息随着她的步伐也越来越浓。
巨大的废弃集装箱杂乱地堆砌在肮脏的滩涂上,海浪拍打着岸基,发出沉闷的呜咽。
B区。
一扇铁门半掩着,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道如巨爪撕裂的深刻疤痕。
金属被过度摩擦烧灼的焦糊气弥漫鼻尖,作为一名机械工,李却凌对这种气味比任何人都更加敏感。
门内隐约传来的撞击让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
李却凌的胃部一阵痉挛,她对于这里感到畏惧,几乎下意识想转身逃跑。
“看什么看?要么滚,要么,就进来!”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李却凌转头,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他的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几乎把鼻子劈成两半。
男人抱着双臂,像一堵厚实的墙堵住了她的退路。
他的眼珠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锐利冰冷,像在评估一件货物。
“瘦得跟个小鸡仔似的,正赶儿着今天心情好,缺个打杂的。”
不等李却凌回答,他如钳子般的大手猛地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粗暴地将她拽进了那扇铁门。
……
门内的世界,是光怪陆离的地狱。
由废弃飞船机库改造成的巨大空间里,烟雾弥漫。汗臭味在蒸发,血腥气在喷溅,劣质酒精和机油燃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浓烈得令人窒息。
刺眼的探照灯胡乱照射,将下方的八角形场地照得如同进入了颠倒的白昼。
它由金属围栏圈起来,中央两台经受过改装的陆型机甲伤痕累累,造型狰狞瞩目,正疯狂地绞杀在一起。
其中一台形似巨蝎,尾部喷射着电流焰火,每一次蝎尾穿刺都会传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掀起围观人群竭斯底里的狂吼:“刺穿它!毒蝎!刺穿那堆废铁!”
另一台则像人立而起的暴熊,装甲厚重,挥舞着动力拳套,狠狠砸在蝎型机甲的侧腰,砸出了一道又一道沉闷如雷的巨响,火花四溅。
每一次重击,都让围栏剧烈震颤。
机甲身上没有军方的编号,只有用廉价喷漆涂鸦的名字和赌徒们下的巨额赌注代码。
驾驶员在狭窄破旧的驾驶舱里不断嚎叫,操控着这些钢铁怪物进行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杀。
场地边缘,暗红色的污渍漫延,分不清是机油还是早已干涸的血。
李却凌被面前这野蛮暴力的景象震得大脑一片空白,胃里翻江倒海。这就是所谓的“机甲相关”?
她想象中的机甲,是米托斯舰队里那些线条流畅,闪耀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艺术品,是驾驶舱里身着笔挺制服,代表着力量与荣耀的驾驶员,而不是眼前这如同屠宰场般的搏斗囚笼。
李却凌被刀疤男不由分说地推进另一片区域。
这里遍布刺耳的噪音,像一个混乱的机械坟场,角落堆满了报废的零件和装甲板,地面流淌着泛起荧光的不明冷却液。
几台刚从场下拖下来的陆型机甲冒着黑烟,外壳扭曲变形,驾驶舱位置甚至能看到暗红斑驳的血迹。
几个满身油污的机械师正用焊枪和液压钳进行着粗暴的抢修,神情麻木,动作利索得像在和死神赛跑。
“Joke,给你个新人!”刀疤男朝里面吼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对技术权威的,粗鲁的尊重。
角落里,一个身影缓缓抬起头。
李却凌看到了一个……难以形容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背带工装裤,上面沾满了厚重的油污,几乎看不出原色,外面胡乱套着一件同样油腻的皮质围裙。
头发是灰白交杂的短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几道显眼的陈旧伤痕,像是被高温金属灼伤过。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得像鹰隼,此刻正毫无波澜地扫过李书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弱到李却凌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名字。”老头的声音像破旧的鼓风机,完全听不出性别。这就是“Joke”。
李却凌压下喉头血液漫涌的腥甜,报出男装身份的化名,声音干涩:“Chelin。”
“会什么?”Joke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那双朦胧的双眼似乎在她刻意压低的喉结和过于纤细的手腕上多停留了半秒。
“一些基础……零件维修,动力管线,关节传动。”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那台熊型机甲断裂的腿部液压杆,心口顿时泛起一阵酸涩的绞疼。
她知道,那是战场上的致命伤。
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把机甲当作一个热血的赛博生命去看待,机甲只是他们换取利益的工具。
“哼。”Joke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随手把一把沾满污油的冲击扳手丢在她面前。
“毒蝎三号备用关节过热,三分钟内让它能动,弄不好,就滚蛋,或者……去给‘BW’抵债!”
旁边的刀疤男狞笑着,故意加重了“BW”这两个词。
李却凌浑身一僵,身上的血液几乎冻结——那帮追债到他们家的恶魔!
原来,这里的人和“BW”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恐惧在那一刹那化成一股冰冷的狠劲。
她告诉自己,绝不能退,退一步就是姐姐的哭喊和家的彻底毁灭!
李却凌猛地弯腰捡起扳手,冰凉的金属触感令她指尖一颤,随即,她死死地握住。指尖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压下了内心翻涌的恶心和眩晕。
像一支离弦的箭,她毫不犹豫冲向那台散发着高温和焦糊味的蝎型机甲。
无视周围机械师的麻木或略带嘲讽的目光,她瘦小的身躯灵巧地钻入机甲腿部狭窄的维修空隙。
汗水和油污模糊了视线,冷却液刺鼻的气味几乎冲晕她的大脑。
李却凌屏住呼吸,她的世界在一刹那,仿佛只剩下眼前复杂交错的管线。
在维修工厂打下的扎实基础在这一刻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无数次在米托斯那些昂贵机甲训练时偷偷观摩的记忆碎片在脑中飞速闪回。
她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命运会突发给你致命一击,也会告诉你,你走的每一步都算数。
所以,绝不可以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