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县衙,大堂之上。
“威!武!”
两班衙役各持水火杀尾棍分列两侧,齐声唱喝起来,震的梁上尘土簌簌而落。
彭怜一身六品官服端坐团案之后,俊俏面容多了稀疏髭须,眉宇间稚涩尽去,多出一份从容世故之意,他手捧一纸诉状看了几眼,装模作样细看堂下两方,不由皱起眉来。
这田家争产之案,情节倒不复杂,举告之人姓徐名文明,乃是田海生妾室所生庶子,只是年幼时便过继与徐家继承宗祧。
孰料那田海生到头来嫡子早夭,反倒成了无后之人,他死后家中无人承继宗祧,便有族亲定下由旁支晚辈田文举承继宗祧、奉养田海生妻女。
只是那田家如今正妻早死,留下妾室杨氏主持中馈,她自己亲生的骨肉仍旧在世,自然想让亲生儿子承继家业、孝养自己,尤其那徐文明继承了徐家家业,却因挥霍无度,早将家产败了个干净,可怜天下父母心,杨氏便也有意接济儿子一番,有她其后撺掇,才有徐文明举告争产一案。
彭怜微微抬头,冷眼扫过台下二人,那田文举秀才出身,样貌不甚出奇,一身粗制布衣,看着倒是文质彬彬,颇有些书生之气;那徐文明却尖嘴猴腮、油光满面,一身锦衣华服,所佩珠玉也是价值不菲,当此时节也拿着一柄折扇,冒充翩翩浊世佳公子。
彭怜看得心中厌烦,便有些偏向于那田文举,他转头望向身旁幕僚,心中不由泛起嘀咕。
若是据属下所言,徐文明乃是田家庶子、杨氏亲儿,若按成例,由其承继田家家产倒也无可厚非。
那田文举承继田海生家宗祧,便是田家后嗣,其奉养杨氏数年,并无悖逆不孝之举,由此判那徐文明败诉,倒也合乎常理。
正是因此,彭怜前任那位陈大人才会拖延至今,只看哪家刮的油水多些,便判哪家赢了官司,如此待价而沽,竟将民间诉讼,当成了敛财捷径。
他心中犹疑不定,一时有些难以决断,却见一位僚属从后堂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彭怜心中一喜,随即故作淡定,与那堂下二人说道:“你二人状子写得清楚,本官也已知晓实情,只是如何决断,且容本官斟酌一二,你等莫要散去,且都在此候着!”
他喜盈盈来到后堂,却见厅中下首位子坐着一位盛装妇人,面上描红画黛,头顶簪金戴玉,面容白皙姣好,不是樊丽锦更是何人?
见他进来,妇人连忙起身,躬身福了一福,甜声说道:“妾身见过大人!”
相处日久,彭怜愈加贪恋妇人妖娆,尤其樊丽锦外冷内热,床笫间风骚之处,比之柳芙蓉、应白雪毫不逊色,每每于丈夫身边与彭怜欢爱,更是让彭怜快活至极、流连忘返。
只是彭怜心中欢喜却非因此而来,他身着官服,此时又在县衙后堂,樊丽锦一声浪叫,只怕前面大堂里的十几个人都能听见。
僚属与丫鬟无法去远,彭怜按捺心中欢喜色欲,与樊丽锦色眯眯一笑,随即伸手虚扶一记,坐在上位,喜不自胜对妇人说道:“锦儿今日怎么这般好看,若非实在形势不许,为夫眼下便要将你就地正法!”
他随即正色朗声说道:“吕夫人今日来的倒早,不知所为何事?”
樊丽锦面色微红,她转头看了眼门外,知道旁人听不见二人窃窃私语之声,便也朗声说道:“大人日理万机,妾身实在不敢随意打扰,只是……只是妾身所托之事,不知……不知大人可有消息了?”
她随即压低声音,悄声说道:“好相公,奴一见了你,也心里乱乱的,想要被你疼爱……”
妇人如此妖娆,彭怜更加难挨,只是无奈说道:“好叫夫人得知,这事儿……”
他压低声音,话已至此,两人窃窃私语便是理所应当,“为夫昨日去见了知州大人,他与我商议妥当,白银两万五千两,起复吕大人做个州衙属官,只是却是个从七品官职……”
樊丽锦不由一愣,她丈夫吕锡通乃是七品县令任上被免,若是起复,自当也是七品官职,这平白降了半格,岂不是吃了暗亏?
“好相公,为何却是个从七品?”
“江涴说是没有其他空闲职位了,我倒不这么觉得,只是这两万五千两白银花出去,却只换来个从七品,多少有些不值……”
樊丽锦贝齿轻咬红唇,沉默片刻说道:“从七品便从七品,两万五千两便两万五千两!”
彭怜为难说道:“这些倒还好说,你可想过,在江涴任上起复,吕大人便要进府拜见上官,每日两人朝夕相对,便是江涴如何心胸似海,吕大人这般器量,再要有些非分之举,锦儿一番努力,岂不尽付东流?”
樊丽锦无奈一笑,轻声说道:“奴早就想过,若他还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说不得以后自是再也不肯管他了!”
彭怜笑笑摇头,“不去说他了,徒惹锦儿生气!如今为夫这里倒是有几桩官司犹疑不决,锦儿可否为我参详一二?”
樊丽锦闻言一笑说道:“相公不妨详细说来,奴自当尽心竭力为相公参详!”
彭怜先说起田家争产一案大概,最后才道:“以我所见,那徐文明纨绔无形,便是给他多少家产都要败光;那田文举倒是一表人才,承继田家宗祧才是理所应当。”
樊丽锦微微一笑,“所以相公之意,可是要判那徐文明败诉?”
彭怜微微点头,“为夫正有此意,只是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樊丽锦媚眼横波,伸出一支纤纤玉指点在身旁桌案上,悄声笑道:“相公只想着谁能承继家业、守业有成,却忘了那杨氏眼看着亲生儿子败光家产,哪会不心急如焚?这田家争产一案,要害却在这杨氏身上……”
见彭怜微微点头,樊丽锦又以手指比划说道:“相公将家产判予田文举,自然众人服帖,只是那杨氏眼看爱子即将家破人亡,又哪里开心得起来?若是尽数判予那徐文明,便似乎又有断事不明之嫌……”
“此事究其根本,还是杨氏与那田文举非是亲生母子,两人离心离德,长久下去,必然难以善罢甘休,既是如此,相公不妨快刀乱麻、直取要害……”
“锦儿快说,此案该如何决断?”彭怜早将樊丽锦看成在世女诸葛,是以听到她来才这般欢喜,此时情急之下,便起身过来捉住妇人玉手,就要轻薄起来。
那樊丽锦恋奸情热,自然千肯万肯,尤其眼前彭怜少年得志,如此小小年纪便是从六品县令,一身六品官服衬得风流倜傥、威武绝伦,早就看得心痒难搔,此时彭怜情难自禁、以身犯险,她又哪里在意与情郎亲热一二?
两人抱在一处亲吻不休,樊丽锦只觉一只大手深入衣襟搓揉胸前硕乳,她娇喘吁吁按住情郎手腕,断断续续低声说道:“好相公……不妨将那田海生留下家产一分为二……一份与那田文举,由他承继田家宗祧传宗接代……另一份与那徐文明,令其将乃母接回家中奉养,这家产便是奉养之资……”
彭怜官服穿脱不便,自然不便与妇人真个欢娱,他牵过樊丽锦玉手隔着官袍放在膨大阳根之上,闻言便是一愣,随即问道:“两家平分?”
“是否平分倒是还可斟酌,唔……”妇人娇喘吁吁,时而被彭怜搓揉得爽利了便有些难以言语,“只是给那田文举多些钱财杂物,给那徐文明多些田产店铺,看似二人均分,其实乃是田文举与那杨氏分家,如此一来,田文举不必每日担惊受怕、只盼杨氏早死,那徐文明也与乃母团圆,有亲母一旁督促管教,他那些田产店铺也能维系生计,最后纵是家产败光,也算死得其所,又与田文举何干?”
“如此一来,田文举得了家产,与那杨氏分道扬镳,有大人判案为凭,那杨氏也不敢去找他麻烦,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徐文明得了家财,杨氏与爱子团聚,自然更无二话……”
彭怜瞬时豁然开朗,不住点头说道:“如此说来,便多给那徐文明几分倒也无妨,田家家产不少,看那田文举衣着,只怕一直被那杨氏限着,并未真个当家作主!”
彭怜搓揉妇人心中快意,又将两宗官司说与樊丽锦,听她三言两语便能切中要害,所言更是为自己指点迷津、拨云见日,不由心中更是爱极,只在妇人耳边小声求道:“好锦儿!不如为夫今夜去将你偷来,以后你便在为夫身边做个亲近僚属,也省的为夫整日里为这些公务愁得白头!”
樊丽锦轻抚情郎面颊,娇滴滴笑道:“好相公!奴也想与你长相厮守,只是奴与他夫妻一场,这般偷偷离去,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彭怜实在无可奈何,又与樊丽锦亲热一会儿,恰好门外脚步声响,这才赶忙松开。
不表彭怜重又升堂断案如何故作英明神武,只说樊丽锦告辞离开县衙回到家中,来到后院书房,却见吕锡通正在摇椅中躺着无所事事,不知在琢磨什么。
“老爷!”
“哟!夫人回来了!”吕锡通连忙起身迎接,“那彭怜怎么说?”
“彭大人说,江涴意思,同意助老爷起复,任的是州衙经历……”樊丽锦有些欲言又止,说起话来自然吞吞吐吐。
“从七品?”吕锡通面上勃然变色,却又不敢冲妻子轻易发作,他自知理亏,若非自己行事莽撞,也不致有今日之灾,随即强忍怒意问道:“却要多少银钱?”
“一万五千两……”樊丽锦故意少说了一万两,只因她早与彭怜商议妥当,江涴故意替彭怜多要的一万两,彭怜到时只说收到了,两边相瞒,只看他与樊丽锦彼此情意面上,彭怜便少了这一万两的赚头。
若非彭怜夜里不便出来,只这一万两的差头,樊丽锦便要曲意逢迎一番将情郎服侍爽利,任他予取予求才好。
吕锡通怒哼一声,愤恨说道:“江涴欺人太甚,收了这许多钱财,却只是个从七品官职!老夫为官多年,在七品任上毫无寸进,临到头来,却要倒退一步么!”
樊丽锦情知丈夫心结,二人夫妻多年,她又如何不知丈夫心思?只是如今形势如此,哪里容得吕锡通不肯低头?
要么选官出仕低个半品,要么赋闲在家等江涴去职赴京,怎么抉择,其实夫妻两人均是心知肚明。
江涴任上便能起复个从七品,新来的继任者稍微用些银钱,似吕锡通这般为官多年、声名卓着之辈,再任一县父母只怕易如反掌。
尤其樊丽锦心里,彭怜为她省下万两白银,将来新任知州到任,这一万两白银买个知县绰绰有余,只是这话不便与丈夫明言,便就不知该从何劝起。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樊丽锦自言倦了起身离开,吕锡通书房枯坐半晌,这才吩咐下人,将樊丽锦贴身丫鬟芝儿唤了过来。
吕锡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杯中茶水已然凉了,苦中带涩,难以入喉。
“……奴婢随夫人进了县衙后堂,随后那彭大人便回来了,他一身官服,县衙的人说是正在升堂……”
“夫人说起来什么『请托之事』,随后二人话语声就低了,奴婢偷看了几眼,初时还不如何,只是后来……”丫鬟芝儿沉吟起来,不肯再往下说。
吕锡通瞳孔一缩,眼睛微闭,皱眉问道:“后来什么?”
见芝儿欲言又止,吕锡通冷哼一声说道:“莫看夫人待你不薄,若她知道了你与小厮私通,只怕便要将你打个半死逐出府去,你且想好了要不要说!”
那芝儿毕竟年纪尚幼,哪里经得住他这般恫吓,闻言娇躯一颤,连忙轻声说道:“奴婢……奴婢不敢!”
“不敢就说,后来到底如何了!”
“后来……后来奴婢偷偷再去看时,正……正看到夫人……夫人与那彭大人抱……抱着亲嘴儿……”芝儿战战兢兢说起日间所见,话一出口,心神登时一松跌坐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主母背夫偷汉,偷的还是那彭怜,此事到了如今,只怕难以善了。
吕锡通手握躺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指节绷得发白,如是良久,这才缓缓说道:“你做的很好,我知道了,下去吧!”
芝儿挣扎几下,这才勉力起身行礼离开。
吕锡通一人枯坐良久,眼看天色渐暗,这才踉跄起身,回到后院卧房。
樊丽锦正在对镜整理红妆,见他进来,连忙起身关切问道:“老爷可曾用过饭了?气色为何这般不好?”
吕锡通面沉似水,在床榻对面罗汉床上坐下,他抬头看了芝儿一眼,这才与妻子说道:“夫人与那彭怜勾搭到一起多久了?”
樊丽锦面上笑意瞬间凝住,她转头去看芝儿,只见贴身丫鬟垂首不语看不清脸色,只是双手在身前捏着衣角搓揉不住,娇躯轻颤、瑟瑟发抖,显是害怕至极。
樊丽锦瞬间明白,不由苦笑一声,与吕锡通说道:“老爷却是何时起疑的?”
吕锡通不动声色,轻轻说道:“自我去官以后,每日茶饭不思,夜里辗转难眠,夫人却是气色愈来愈好,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妾身不似老爷这般心思深沉也是有的。”樊丽锦语声淡淡,面上沉凝似水,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下,对镜继续整理红妆,只是她方才正要卸去妆容,此时却将玉簪金钗重新插上。
“夫人心胸宽广,老夫素来敬服,只是夫人气色之好,比之当年初嫁之时亦是不遑多让……”吕锡通毕竟是读书之人,胸中愤恨难平,却仍是不肯恶言相向,“这般娇艳欲滴,若非男女之情所致,又能是何因由?”
“老爷赋闲在家,总是免不了胡思乱想,妾身不过闲暇多了,不必操心忧虑,气色好些,却也是人之常情。”樊丽锦取出脂粉,先在脸上轻轻涂抹,随即取了一张口脂,红唇轻启微微用力抿了起来。
“那夜老夫便疑房中有人,只是门窗紧锁,却不知夫人用了什么手段,将那彭怜藏在何处……”吕锡通面色铁青,那夜他醒来察觉不对,却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是事后想起,总是觉得哪里不对,若非如此,也不会勒令芝儿为其监视发妻。
夫妻二人本来伉俪情深,便是樊丽锦因着欲求不满又聪慧过人有些强势,吕锡通也从未想过,素来端庄矜持的夫人会与人勾搭成奸,他命芝儿监视樊丽锦,其实内心极其矛盾,既希望芝儿发现蛛丝马迹,却又害怕真个证实夫人奸情。
樊丽锦梳妆完毕,转过身来看着丈夫,随即看向婢女芝儿,叹气说道:“你随我也三年了罢?你可知道,今日似你这般胡言乱语,便是老爷将我休了或者杖毙了,又岂会留你活命、任你出去宣扬家丑?”
她转过头来与丈夫说道:“事到如今,老爷只是信了芝儿片面之词,便要与妾身兴师问罪,妾身却是无话可说,但凭老爷处置便是。”
吕锡通面色涨红,看着眼前发妻貌美如花、娇艳欲滴,心中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多年夫妻恩爱和睦,却被那彭怜横插一脚,如今夫妻反目成仇,过往深情全如镜花水月一般消失不见。
樊丽锦面若平湖,心中却已泛起惊涛骇浪,她自负聪慧,以为凭自己聪明才智与彭怜绝世功夫,二人奸情定能轻易遮掩,却是从未想过,竟这般轻易便被丈夫知晓。
细想起来,彭怜年少轻狂,自己恋奸情热,情到浓处不管不顾,才致有今日之祸,樊丽锦心中暗自想到,以丈夫脾气秉性,只怕今日有死无生,彭郎情深似海,不想日间一见竟是永别。
吕锡通看着爱妻,却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愧疚,反而眼神幽幽,竟似对那彭怜念念不忘,他心中愤恨猛然站起,一掌将樊丽锦抽翻在地,指着妇人肿胀俏脸怒声问道:“你这淫妇,事到如今,竟是毫无悔意么!”
樊丽锦左脸迅速肿起,却不伸手捂脸,只是抬头看向丈夫,眼中闪过一丝迷离光辉,随即坚定说道:“那日妾身与你求爱不成,自渎之时被彭郎趁虚而入,此后才知世间男女情事竟能这般极乐!你我夫妻一场,妾身做下这般丑事,自然心中愧对于你,也对芊芊不起,只是你问我是否后悔……”
她稍微停顿片刻,随即语声坚定缓缓说道:“妾身从不后悔与彭郎成就好事,便是从头来过,纵是千刀万剐,妾身也要与他重温旧梦、双宿双栖……”
吕锡通心中万念俱灰,只觉满腔恨意忽然消失不见,眼前爱妻美艳如花,却又陌生至极,从前诸般恩爱仿佛便如过眼云烟一般消散而去,他伸手想去抓住那抹轻烟,却是徒劳无功。
事已至此,人生一切仿佛都没了意义,官位,权势,书生意气,儿女情长……吕锡通胸口忽然剧痛,一口鲜血涌上喉咙,随即猛然喷出,淋了樊丽锦满头满脸。
“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