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看花回 - 第2章 有时而穷

京师。

禁宫门外。

一列车马缓缓行来,队列之中旌旗招展、冠盖如云,阵势之大,令人咋舌不已。

宫门守卫却不敢怠慢,早有宫门监喝令大开中门,迎接车队入内。

御道两侧,宫娥内侍跪了一地,有人趴伏在地不忘与同伴窃窃私语:“秦王入宫了?他都多少年不进宫了?”

一旁一个年长内侍低声说道:“别说入宫,都十几年没进城了,一直在城外住着,今天怎么转性了?”

队列缓缓而行,其中一杆高挑旗杆,上面挂着一面玄色大旗,斗大“秦”字迎风招展,显出无上威仪。

队列之中,一座宽大抬辇上,秦王晏修一身九蟒朝服巍然端坐,在他身前不远,玄真一袭天青色道袍悠然盘腿而坐,面上笑容淡淡浅浅,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津津有味看着辇外景象。

“市井红尘,不过如是,仙师化外高人,倒是委屈了些。”御辇宽敞,又有书案又有床榻,晏修自斟自饮,喝的却是葡萄美酒,随他饮尽杯中醇酒,两旁自有俏丽侍女为其斟满。

玄真微微一笑,看着眼前巍峨宫楼,轻声说道:“不入红尘,焉知世外清幽?我辈从此而来,却也不可随意忘本。”

两人随即默然。

这步辇极大,需三十二名脚夫抬着,行出一里便要换人,比起骑马乘轿,实在慢的太多。

只是玄真却明白,为何秦王这般作派,宫中传旨宣召,他却如此迟缓,此中深意,怕是尽人皆知。

穿过两道宫门,晏修抬头看向前方巍峨殿宇,笑着说道:“皇兄所赐恩泽到此为止,仙师,咱们下去步行吧!”

晏修话里有话,玄真微微点头仿若不知,与他先后下了御辇,一起朝宫门走去。

“皇兄赐我这一字并肩王,可谓位极人臣,便是这御辇,也是帝王才能享用,只是……”晏修负手前行,身形佝偻毫无挺拔之意,便如老农行于自家田垄之上,随意潇洒至极,“只是到了这第三重门,孤王也要下马,呵呵。”

秦王戎马一生,立下不世功勋,虽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只是臣子,那一步近在咫尺,却也远胜天涯,此刻所言,已是大逆不道。

玄真略略落后秦王半步,轻轻说道:“昔日种因,今日结果,诸般对错,皆是自取,所谓『时也命也』,大抵便是如此?”

秦王身形一滞,随即摇了摇头,自嘲笑道:“仙师究竟通透,倒是老夫痴妄了。”

一众随从俱都留在宫门之外,二人沿着步道缓缓而行,两旁宫娥内侍自然看得更加清楚。

晏修身形本来高大,只是如今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佝偻,他又常年沉湎女色,眉眼中自然有股颓然之意,此时身着朝服,倒是将瘦削身形遮掩起来,看着不再单薄。

只是他此时毫无王侯气度,负手而行、闲庭信步,哪里有与帝王比肩的威严气概?

两旁宫娥内侍早就见过无数王侯将相,明知眼前之人声名远播,却仍是有些难以置信,秦王威名赫赫,竟是这般一个平常老头?

只是愈是宫中旧人,愈加神态恭敬,这些宫女太监,早都练就一颗七巧玲珑心,哪敢露出丝毫不敬之意?

便是心中不明究竟,却也有样学样,神态全无不同。

相比之下,秦王身后那位道姑却又别样不同,她身形高挑曼妙,竟似比秦王还要高出半头,身上一件天青色道袍,行走间露出下面素白底衬,其下一双修长玉腿不时露出秀美线条,面上云淡风轻、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却又依稀有些红尘烟火气息,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

玄真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散,衬得头上一顶玄天白玉冠光彩夺目,一段修长脖颈若隐若现,一片白腻肌肤在衣领消失不见,明明曲线婀娜、媚意天成,却让人丝毫难起遐思。

仿佛一片落叶浮于秋水之上,她只是那般随意行着,便让周遭众人各个自惭形秽,只觉看她一眼,心中万千污秽便能涤荡一空。

进了宫门,却见路上一座圆形水池拦住去路。

那水池平地而起,高出地面一尺有余,内里一座假山巍然耸立,假山一旁立着两只白玉雕成的仙鹤,水中一只神龟若隐若现,此时初春时节景致单调,想来盛夏时分池中长满荷花,怕是又有别样不同。

那水池乃是白玉砌成,年深日久之下青苔覆盖,早已不复昔日光泽,却多了一份厚重沉凝之意,其上纹路顺畅自然,便是无绿植相衬,也让人心旷神怡。

玄真神情微动,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假山、白鹤、玄龟与那水池连为一体,竟是整块白玉雕琢而成。

见她这般瞩目,晏修停下脚步,笑着说道:“此乃前朝旧物,如此巨大一块白玉已是难得,这般雕琢刻画,不说其中所需钱财几何,只说这份才情技艺,便是今人无法想象。”

那仙鹤振翅欲飞,颇有凌云绝顶之意,那玄龟俯首水中,却又慵懒写意,只说这份雕琢技艺,便已非比寻常,二者与那假山相辅相成,若是再有夏日荷花掩映,便是一处绝佳盛景。

玄真绕过白玉池,与晏修继续前行,淡淡一笑说道:“王爷不必厚古薄今,我朝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倒是不必羡慕这些。”

晏修回头看了一眼道姑,微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进殿。

大殿中门大开,早有太监过来迎接,引着二人进殿。

秦王轻车熟路信步而行,问那领路太监道:“李公公这身子骨倒是硬实的紧,你比孤王还大了三岁呢吧?”

那太监一身大红蟒袍,头上黑发希微,面上却是红光满面,步履间有些老态,却仍稳健有力,闻言赶忙躬身说道:“有劳王爷记着,托您的洪福,老奴身子骨还算结实堪用!”

三人来到一处暖阁门外,李公公入内通禀,随即宣召觐见。

进到门内,却见西边整面墙上打着高大书架,后衬明黄织锦,架上书本琳琅满目,珍本古卷分门别类,怕是摆了上万本书籍。

书架不远处摆着一方书案,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后面,面上带着平和微笑,看着晏修玄真二人。

“臣弟见过皇兄。”晏修拱手一礼,实在谈不上如何恭敬。

玄真自不敢这般轻慢,连忙躬身行礼,恭谨说道:“贫道玄真,见过陛下。”

晏文双手叠握放在小腹之上,靠着椅背与玄真笑道:“朕早听皇后和国师提起仙师,如今一见,果然超尘脱俗,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与晏修相比,晏文气度沉凝悠远,看着和蔼可亲,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份威严气度,让人心生亲近却又不敢直视。

只是玄真终究与常人不同,她冲晏文谦和一笑,微微顿首说道:“陛下过誉,贫道愧不敢当。”

两人对谈,晏修却已走到书架前取了本书翻看,晏文看他一眼,随即吩咐说道:“快与仙长看座!”

内侍捧来锦凳,等玄真落座,晏文才又说道:“承蒙仙师施法,太子如今身体颇见起色,朕还要多谢仙长恩德!”

见玄真笑而不语,晏文又道:“若是寻常金玉之物,想来仙师定然不屑一顾,朕虽愚妄,却也不能如此唐突无状。仙师若有所钟,不妨直言不讳,朕能做主的,自然无不允准!”

玄真微笑说道:“陛下多虑了,贫道入世修行,金银之物本来便是孜孜以求、多多益善,除此之外,贫道还有不情之请,盼陛下恩准。”

晏文一愣,眼见玄真竟是如此世俗市侩、毫不故作高深,不由饶有趣味问道:“仙师快人快语,有求不妨直言!”

“壁遮山下有处官产,占地约有四百余顷,贫道所求,便是此地,陛下若能将其赐予敝观,贫道定当不胜感激。”

“哦?”晏修明显一愣,随即笑道:“仙师行事,果然与众不同,此事倒也简单,若是果然有此官产,朕便赐你便是!”

“谢陛下隆恩!”

“太子大病初愈,有心当面向仙师致谢,只是他不良于行,还请仙师移步东宫,由太子向仙师当面致谢。”

“谨遵圣谕!”玄真告辞而去,随着内侍领路去见太子,留下晏文晏修兄弟二人相对无言。

晏修斜靠坐在旁边锦榻之上,手中书卷根本未曾翻起,等玄真去远,他才说道:“她派人去了云州。”

晏文一愣,随即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此事当真?”

晏修点了点头,“明聪自作主张将人拦下了,倒是替你省了不少麻烦。”

晏文瞳孔一缩,身子猛然坐起,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良久才道:“她用了红鸾?”

见秦王微微点头,晏文身子渐渐瘫软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妇人之见,实在是妇人之见!”

晏修默然不语,屋中一时落针可闻。

“若是明聪没有出手拦下红鸾,你……”晏文一时难以启齿,终于咬牙问道:“你……便真的要反么?”

晏修仍是默然,只是看着眼前香炉青烟缭绕,神情专注至极。

“我早就嘱咐过她,莫要再来为难于你……”晏文满脸无奈,仿佛瞬间苍老许多。

“那是你的皇后!”晏修猛然坐起,一把扫去身前案上书卷茶盏,嘈杂声响之中大声说道:“十余年来她咄咄逼人,做了什么你一清二楚!至今不肯废后,真当我是傻子么!”

暖阁中只有那李公公一人服侍,眼见秦王如此暴怒,李公公吓得连忙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去看兄弟二人。

名贵官窑瓷盏摔得粉碎,响声惊动外面护卫,李公公连忙起身,借着阻拦之机逃出门去,不敢旁听这兄弟二人所言之事。

晏修视如不见,继续怒声说道:“当年云儿死的蹊跷,你说天意如此;如今我竟意外还有子息在世,这才多久,她便派人前去暗杀?你说你嘱咐过她,你却不想想,她是能轻易听你嘱咐的人么!”

“红鸾是你我当年所创,她说『此乃国之重器』,你便让我交权,”晏修瞬间平静下来,“没事,天下,军权,这些我都交过,红鸾虽是我毕生心血,给她却也无妨……”

“但怜儿是我唯一血脉,若是他果然有个三长两短……”晏修平静起身,随意理了理衣襟,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无他,唯有鱼死网破而已。”

秦王迈步出门,留下晏文一人眉头紧锁,不言不语愣在当场。

云州城内。

西门大街靠近城门处,有条青石小巷,巷尾有户胡姓人家,临街开了一间棺材铺。

胡家祖上木匠出身,代代相传一门打造棺椁寿材的独门手艺,传到如今胡掌柜这代,已然绵延了上百年的香火。

胡家所制棺椁寿材,做工精良,手艺精湛,又因原料皆是采自大山之中,素来大气沉稳,虽是价格不菲,却也慕名者众,不少他州之人远道而来,只为定制一口胡家棺椁。

今日天光明媚,胡掌柜坐在店中,面上却挂满了愁容。

“掌柜的,山里大木还要三日才能运来,店里的存货已经卖空了,眼下却该如何是好?”店伙计小心翼翼递上茶水,面上也泛起愁容。

历来棺材铺中寿材都是提前定制、量身定做,只是胡家与众不同,店中常有上等木料做就的昂贵寿材,为的便是达官显贵之家骤然有人夭亡,以其下葬才不至于失了体面。

只是如今,莫说这些提前做下的寿材销售一空,便连店里做棺材的木料都被订购一空,作坊紧赶慢赶,却还是赶不上前来下定的数量,胡掌柜特地多请了些木匠,仍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如今木料用尽,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闻听伙计问起,胡掌柜脸上抽了抽,一脸郁闷说道:“你来问我,我又去问谁?云州城大大小小十一间棺材铺,这几天各色寿材都已售罄!我就奇了怪了,怎么死人都集中到了这几天!”

“按理说,死人多了,那些便宜的寿材卖的通畅也算合理,你说咱家这一副棺椁上百两白银,怎么竟也这般供不应求?”

胡掌柜挠头不已,面上愁云惨淡,眉头打成了结,不知该如何是好。

“既然供不应求,咱就不卖便是,掌柜的何必这般发愁?”店伙计出言宽慰,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愁倒不是愁别的,少卖几副不过少赚些银钱,这世上金银哪有尽赚到手的道理?只是咱们做死人生意的,有那买不到棺椁的,岂不便是有人曝尸在外?若是没了这份慈悲之心,咱们胡家与别的棺材铺又有什么区别?”

“掌柜的和老祖宗们一样宅心仁厚,小的实在佩服!”

店伙计抬了自家掌柜一记,两人正自闲谈,却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朗声问道:“掌柜的,可有上好的现成棺椁?我家急用!”

胡掌柜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室外春光明媚,照得身上阴森之意尽去,他轻轻缩了缩肩膀,笑着与来人说道:“客官请了!实不相瞒,店中棺椁早已售罄,便是木料都定了出去,这会儿……这会儿实在是没有现成的了,您不如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来人年岁不小,面上枯黄干瘦,看着貌不惊人,却有些威严气度,闻言皱眉说道:“城里这几家棺材铺我都走遍了,都说没有现成的、让我来你这里看看,怎的你这店里竟也没有现成的么?”

胡掌柜陪着笑脸说道:“客官有所不知,整个云州城里,往常也只有小店一家常备上等寿材,寻常人家有人暴毙身亡,不过几块板子钉在一起就打发了,有那达官显贵人家有人忽然登仙,一年里却也有不上几回……”

“这几日却不知抽了什么风,接连有人去世不说,还都是用的上好棺木,这不,小人这店里的成品被人抢购一空,店里加班加点赶制,最快却也要七天以后才能完成。”

来人眉头一皱,扯过胡掌柜手臂小声说道:“实话跟你说罢,我乃县衙执事,受咱彭老父母之命,出来寻一副上等棺木,要赠予彭大人一位故交……”

“这差事大人交托给我,若是办砸了,我面上无光倒是无妨,弄得彭大人丢了面子,怕是咱们都吃罪不起,胡掌柜的可晓得其中利害?”

胡掌柜听得一愣,连忙愈加恭谨说道:“原来是衙门里的官爷!小人有眼无珠、失敬失敬!若是能为大人分忧,小人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这寿材实在是……实在是没有了呀……”

来人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却听说,胡掌柜当年曾亲手打制了一副上等寿材,只留着到时候自用,据说那木料本已颇为难得,胡掌柜更是盛年之时倾力而为,每日里摆在家中把玩欣赏,不知可有其事?”

胡掌柜大惊失色,连忙摇头说道:“官爷容禀!那寿材是小老儿为自己量身定制,上面已点了生辰八字、姓甚名谁,实在不能转手让人的!”

来人微微皱眉,轻拍胡掌柜手臂说道:“我家大人年纪轻轻便是本县一方父母,将来前程只怕不可限量,若不是事急从权,也不会非要买你一副用过的寿材!你且想好了,若是真个不卖,怕是错过了与我家大人结个善缘的良机!”

那胡掌柜神情变幻,若是旁人来买也就罢了,本县父母派人来买,自己若是不识抬举,可不是结不结善缘的事了。

一念至此,胡掌柜黄牙暗咬决然说道:“既是老父母遣官爷来寻,小人便忍痛割爱,那棺木厚重非常,何时何地送往何处,还请官爷示下!”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来人面色轻松下来,随即悄声笑道:“这寿材如此贵重,却不知胡掌柜作价几何?”

胡掌柜一愣,随即苦笑说道:“官爷尽管拉走便是,何必谈钱?”

来人转头四处看看,见左近并无旁人,这才小声说道:“我家大人吩咐过了,『不拘银钱几何,只管尽快买来』,以我之见,胡掌柜不妨要价一千五百两……”

“啊?”胡掌柜大惊失色,那寿材他虽爱若珍宝,却也值不上千两纹银,纵是自己手艺精贵些,算上木料也不过三五百两纹银上下,这一千五百两……

他从商多年,为人本就极是精明,未等来人细说,便已明白其中关键,连忙赔笑说道:“官爷这般豪爽,小人心里有数,定然不让官爷吃亏!”

来人看他如此上路,这才笑着点头说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你且抓紧时间,将那寿材表面涂抹干净,弄好后送到百柳巷吕家宅子,那吕家老爷已然殁了,如今停灵在家,只等棺椁下葬,却是越快越好!”

胡掌柜被人夺了心头所爱,只是一想到对方是本县太爷,便是给眼前之人不少孝敬,自己也能赚上数百两银子,心中虽然不快,倒也不如何难过,闻言连忙说道:“官爷放心,小人这就张罗,天黑前定能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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