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漫漫且徐行 - 第44回 满架蔷薇 一院香

楚国东南,沿海三郡十县,靠山吃山,倚海讨海。

滨海郡,烟鲨县。

有一渔夫,人唤阿德,辛勤出海,时而渔获满船,偶尔空船而归,扣除税赋、贡品与贷利,左省右贴,大抵能与老母和妻小五口,勉强温饱。

丁税是由里正收纳,统一由村长上缴给县府。

贡品是什一所得,上供给海神龙王,由村民自主前往龙王庙奉献。

贷利则为天险派仙人,借予县民资金钱财,仅需缴纳三分利,便能贷款巨资,不论是买船修网、急病就医、婚丧喜庆所需,都能解燃眉之急。

夏风由南向北吹拂,迎来湿润水气,气撞岸山而聚云成雨,绵延整季。

大洋暖流亦是沿岸由南往北推进,巨型渔轮结队乘流而上,至北海郡与南下寒流交汇渔场,捕获鱼群,待冬季再顺季风而南归。

阿德本来也是跟随轮船,夏季出海,冬季返乡,跑了三五年后,积攒些钱财,便在老母与媒婆劝说下,迎娶临村小娘,隔年生了一对双胞姊弟。

家里人一多,便难以终年跑船,所幸贷了款,买艘小船,在沿岸捕捞渔获。

白日海风吹向岸,不利出航,所以渔夫多半是星夜三更,乘着陆风离岸,在漆黑中靠着一盏油灯下网,粗网补大鱼,细网拦小鱼,网捞浅水鱼,捞捕之船,在天光乍亮之际,便会收网回岸,赶往市集贩售新鲜鱼货。

阿德孤身一人是网不赢同行的,他只能更往外驶些,下钓竿补深海鱼,深海鱼较贵,但也难抓,若有补获,便能售得好价钱。

而他家祖传不少鱼竿,折断些许,传至他时,仅剩六支,买船时又多补了四支,凑成十竿,只要能有过半收获,当日便不算白跑。

只是深海鱼找点、下钩、收竿,颇为费时,往往天黑出门,若赶不上傍晚最后的陆风停歇前反岸,那便会直接在海上再睡一晚。

再说那两姊弟,白日整天看不着阿爸,傍晚时便会在岸边翘首等待,若阿德回港,便会冲上船,兴高采烈的帮忙扛大鱼,若等不到,便会在阿嬷的叫唤声中,垂头丧气的回家吃晚饭。

阿德每每在海上倦了、乏了、累了,便会想想两姊弟的笑颜,如此便能振奋一二,仿佛肩上的酸痛,腰背的旧伤,都不翼而飞。

这日午后,钓竿已放,海风徐徐慵懒而拂海,波浪阵阵顽皮而规律,让刚饱食餐盒的阿德,昏昏欲睡,忽地。

线绷。

阿德跳起抓竿,探头而望,海浪摇摇仍不见踪迹,收线扯竿却是一点也拉不动,阿德吐口气,大笑,知晓这是中大鱼了。

耐心与大鱼拉拉扯扯一阵,费得一身汗水冒肤,才瞧见海中一点黑影,阿德评估线距与黑影大小,惊觉这大鱼恐怕⋯⋯是鲨。

他们的县名可不是乱取的,偶尔也会听闻邻舍抓捕大鲨,但自己这小船能碰上,却是第一回。

阿德再继续消耗鲨鱼力气,待他累得直喘时,决定一鼓作气,猛收鱼线,钓竿顿时弯折成弧,成圆,成刀。

“啊⋯⋯”阿德咬牙,松线,再拉,再收,又松,再扯。

随着巨鲨上浮,阿德也喜上眉梢。

“啪。”

竿断。

“不!”阿德慌忙去抓,却什么也没捞着⋯⋯

鲨鱼甩尾,撞了小船,引起一阵晃荡,接着又下潜无影。

遭大鲨扰了鱼群,怕是再难有所获,但阿德不死心,又继续等待,直至日落,才鼓帆乘风回港。

不过阿德那扫兴之心,在看到港边的女儿时,便烟消云散。

“阿爸!”小女蹦跳。

“鳗儿。”阿德展露笑颜,不过心中也微微纳闷,往常结伴而行的儿子鲣儿,这回怎么没来?

“阿爸!”鳗儿不等渔船靠岸,便着急的大喊:“家里来了叔叔讨钱,阿爸快回家!”

阿德听了一惊,两三下将缆绳抛系港栓,箭步跳下船,一把抱起鳗儿,三步并两步,飞奔回家,沿路鳗儿还不停催着快些,快些。

临港之村,小而杂乱,傍晚昏黄时分,街上已少有人迹,待阿德冲到家门时,便见着老母与两位大汉对峙,鲣儿在一旁叉腰拦门。

“喂!”阿德大喊一声,让众人转头。

“德哥回来了。”老母抬头,欣慰一笑。

两位汉子不哼一声,冷眼看着阿德,阿德则是减速止步,喘着气,放下鳗儿,摸摸鲣儿的头,再让老母将两小带进家门,自己才回身:“怎么回事?”

“这月的利息。”左边那汉伸手。

“明天给你。”

右侧那汉皱眉:“已经迟了两天。”

“王大哥。”阿德看着右侧那汉:“这七年来,我虽偶有拖延,但总是都有缴利的,今日本能钓到一条大鲨,无奈竿子老旧,断了,明儿肯定能缴纳。”

“⋯⋯”两汉对视一眼,左汉不耐道:“你前天也这样讲,昨天已经让你逃了一回,今天又讨不到钱,若你明天又在海上不归,是要我俩再等你几天?”

“不会的,我等等就去找林叔,今晚我跟他的鱼船出航,明儿天光刚亮就回岸,待领了零工之资,便直接去堂口寻两位大哥缴利。”

两汉又互视一眼,再看了看阿德身后,那窗内的两个扮鬼脸姊弟,姓王的汉子才犹疑道:“若明早你没来⋯⋯”

“定会去的。”

“口说无凭。”左汉摊手,面色倨傲:“再不还,你家那两个小鬼,得挑其中一个来堂口当小厮跑腿。”

“诳⋯⋯这怎么⋯⋯”阿德不自觉的握拳。

“不然让你家婆娘来帮厨也行。”

“不妥不妥。”阿德急得如热锅蚂蚁。

“行。”身后传来女声,却是阿德之妻开门,白肤素面,纤瘦娇小,双手抓上阿德右拳,凄苦道:“我家德哥明日若没去缴利,拙妇便去滚刀堂做几回厨娘,代偿几分利。”

“嘿。”王汉子嗤笑:“别弄得一副可怜样,欠钱还债,天经地义,若不是小娘色衰,否则⋯⋯嘿嘿⋯⋯”

“喂!”阿德怒目,挺身。

“哇,好吓人啊!”左汉故作受怕,接着捧腹猛笑。

两人大笑中,对着左邻右舍大喊,若阿德明日不还利,林小娘便要去滚刀堂帮厨,确认邻户都听清后,再踩三七步,左摇右晃离去。

阿德瞪他们的身影消散于黑幕中,才转身致歉。

林小娘抱了抱丈夫,抬手握拳,抵在阿德眉心,压了压,揉了揉,待抹平那深锁眉头,便拉他进屋吃饭。

一家五口聚桌用餐,孩童转眼便忘了烦忧,吵吵闹闹,老母已见过大风大浪,亦是陪孙儿玩闹,只有阿德带着忧心与歉意,望着妻子。

饱食,阿德先行睡下,众人收拾干净后,也逐一入寝。

待更夫出巡,阿德便起身准备外出。

开门前,回首看了看家人,却发现妻子也跟着离床。

“别担心。”林小娘上前,拉了拉阿德双手:“我还有一条金饰。”

“那可是⋯⋯”林小娘伸手堵住阿德之嘴。

“德哥你还记得前几个月,谢了的墙花吗?”

“嗯⋯⋯”攀附在墙上,开满了一整面,甚是好看。

“起初你还想除掉那些刺人藤蔓。”林小娘跟丈夫出门,指了指在月光下的屋墙绿藤:“待明年春末夏初,再一起赏花可好?”

“当然。”

阿德猛点头。

“嗯。”

是夜,阿德跟随林叔渔船出航。

再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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