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鼠在追踪人贩。
根据墨蠹殿的情报,沿海几县近年失踪的丁户,都跟海岸黑帮有着隐密的关系。
地方堂口势力多半都是拉帮结社,招纳地痞无赖,主要靠着经营酒馆与勾栏获利,再加上商铺收租,成为金流,并杠杆买卖,扩大利润。
因为仰赖当地居民经济与消费,甚少会做出杀鸡取卵的勾当,其中人口买卖便是其一。
而会行此犯忌的恶徒,多半是跨域的黑帮,他们主要靠着运送商货跑南走北,无根据地,较不受一方的兴衰限制,故有拐卖幼童、走私军械、贩售丹毒等游走黑暗的暴利行径,此等官府当然是严加缉捕。
按理来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时,这等黑帮发展便会受挫,可怎知近年来,东南沿岸的丁口却是逐渐下降。
若是黑帮在甲地逮人,乙地售出,那在乙地的人口户数,应当得增加才对。
这种事,官府是很难查的,地方父母官,好比知县,顶多按户册去查,却难以找到隐匿在黄册之外的丁口。
而这等事,仙门也是不太管的,人多人少,不过都是几十年的事而已,一闭关,一眨眼,什么沧海桑田,什么悲欢离合,都只是云烟罢了。
只有眼线遍布酒楼勾栏与贩夫走卒的解忧阁,才会知晓这其中的阴暗。
丑鼠便是行走在沟渠中的暗影。
老阁主那句,金丹以下皆可杀,听着豪气万丈,但要他去杀,却是一个都杀不了的,路见不平那种侠义,向来都不是他会做、该做的事情。
相反的,潜藏在阴暗中,探听情报,再上交给天干仙众去拔刀相助,那才是他擅长、熟悉的事。
但可别误会,他是十分尊敬老阁主的。
本来他还在想,老阁主走后,解忧阁若散了,该怎么劝劝上头。
却不知,新阁主却是个接地气的,虽然他不知道那座'桥'该怎么搭,怎么建。
不过听来,想来,应当是件值得去做的事。
值得。
值得,那便够了。
东南沿海三郡十县,人口微减,而临郡却没有增加,且不是三天两周之事,而是长年累月的缓缓消逝,这种变化,如不是有心细细探查,寻常官府只当是自然之事,也只有乙两这种边境出身的仙人,才会耗费精力埋首追踪。
其实按照筹算殿的意思,本来还想再查一查跨郡越国的物流,但耗费甚巨不提,想来这也不是一般黑帮能做到的事,而能做到的,更不是眼下的解忧阁,再能去招惹的。
于是天干仙子从十县的海量情报文书中,抽丝剥茧,找到了天险派有着几条不明的金流。
为此,丑鼠伏在天险派的周围群山,探查每一个能够进门的路线。
丑鼠的隐匿之技,传自解忧阁秘术,只要别遇到仙人,一般江湖人士,断难发现。
天险派有个雅称,唤作依山傍海,掌门是炼气仙子,若情报无误,应是卡在中期,许久未进,收进派中的子弟,多半也都是缺乏天资的凡夫。
若偶有灵种入门,不是慕名去拜见聚仙楼的大仙,花扇公子,就是投入楚国东南最大的仙门,妙音阁。
丑鼠在山岭中已蹲了好些时日,仍是毫无所获,想着再等两天,便要放弃探查。
正当他寻思眼下该换条山径隐身时,却瞧见几辆马车摇晃上山。
听那喝吆声,应是采买食材鱼货的车队,两马拉一车,车棚罩布,他前些日子已看过几回。
丑鼠静静看那五车十人从眼前经过,突然闻到一阵怪味,是鱼腥?
不对。
丑鼠无声吊上尾车,趁着无人注意,一个闪身从林中翻进棚内。
昏暗之中,勉强瞧见蔬菜堆叠几篮,海鱼几箱,再往内⋯⋯
丑鼠倒抽口气。
躺了三具死尸。
正当他要抽身离去,突然一具尸体翻起,并将他怀中一位昏睡女童举到丑鼠身前,满脸恳求。
丑鼠无声摇头。
坐起的男子嘴型无声道出“拜托”两字,将女童强塞到丑鼠手中。
丑鼠犹豫回首,见棚外无人探查,马车仍然照常前行,便咬牙想上前搀扶男子,不料对方却推开他,指了自己的下身。
定眼一看,却是血肉模糊。
无奈之下,丑鼠压低声音问:“怎会如此?”
男子不答,浊目含泪,再用嘴型,无声道“快走”。
丑鼠听了听车外之声,确认再三后,才又掀布跳出,无声落地,飞身入林,怀中女童依旧昏迷未醒。
若他鼻子没有失灵,那五辆马车,应有三辆载着死尸,只是都用鱼腥掩盖,让寻常人士不易辨认而已。
丑鼠飞快下山,沿途左拐右藏,好不容易奔回据点小宅,总算才松了口气。
他振笔疾书,并将密信系在三只信鸽脚上,送出窗外,忙完后才试着唤醒女童。
“醒醒,欸,醒醒。”丑鼠摇着躺在木板床上的女童。
“嗯?”女童挣扎醒来,一脸困惑,接着惊吓大叫:“阿爸!”
“莫慌,你阿爸把你塞给我,让我逃离,小娃,你可知你阿爸到底怎么了吗?”
“阿爸! 哇放开我,我要找阿爸! 呜呜呜! 让我去找阿爸!”女童又哭又闹,又蹦又跳,逃下床,欲奔户外,丑鼠不得已只能将她抓定在木椅上。
“安静!”丑鼠大喝,狰狞面目吓得女童惊讶收声,他连忙道:“快告诉我你阿爸怎么了。”
女童愣了愣,见那黝黑丑汉,将她按回座椅,凶恶之颜,令人胆寒。
“你是谁?”女童哭音颤抖。
“不重要,若你好好跟我说你们发生何事,说不定我便能去救你阿爸。”
听闻可救阿爸,女童擦了擦眼泪,却怎知擦抹不尽,又哭哭啼啼道:“我半夜装睡,偷偷跟着阿爸到港口,趁大家不注意,一起上了渔船⋯⋯后来阿爸发现后,也没骂我,呜呜⋯⋯后来大家开始捕鱼,我便在一旁拍手,没想到,没想到⋯⋯突然嘣一声! 好大声,到处都是白烟,好可怕! 大家都在大叫,我还差点跌落海中,是阿爸把我抱起,叫我闭气,但我好怕⋯⋯呜呜,后来⋯⋯后来我便昏了过去。”
“嗯⋯⋯”
“叔叔,求你带我去找阿爸可好?”
“你叫什么?”
“阿爸都叫我鳗儿。”
“嗯,你阿爸⋯⋯我先带你去找阿母。”
“那阿爸呢?”
“你⋯⋯鳗儿先回家,莫让你阿母担心,我再去找你阿爸。”
“叔叔你方才好凶,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在哪?”
“我不知,所以鳗儿得帮忙指路。”
“叔叔你去找阿爸时,能不能让我跟着?”
“好。”
“叔叔?”
“嗯?”
“叔叔你有些丑。”
“我知道。”
“如果你带我找到阿爸,我便不叫你丑叔叔。”
“好。”
丑叔牵女寻阿母,代清偿,泪伴童音犹逞强。
右卫敲门探遗孀,发抚恤,孤身缝衣恨那,好景不常。
“大嫂,临秋之际,弟兄们得再奔赴沙场。”
“我知。”
“王哥儿的月给,嫂嫂得再亲自去县府那儿提领。”
“知晓。”
“若无事,小李便先告退了。”
“嗯⋯⋯”
李右卫缓缓退出房舍,大嫂仍在修补那一件件棉袄,竟是一眼都没瞧那桌上的钱粮,自然也没有去看那右卫的进门退房。
典扛旗见右卫离屋,上前跟随,漫步往下一家去,他手捧着麦袋,压低声音道:“右卫,我还是不同意。”
右卫不答,拐弯又进了一户人家,待几句慰问后,再退离。
“右卫,那是条毒计。”
右卫单手接过扛旗手上的袋子,继续前行。
扛旗仍不死心,追上再道:“参议只是出谋,我等却要背那骂名。”
右卫终于停下脚步,转头问:“这回得发几户?”
扛旗愣了愣,回身看那跟在身后的侍卫,又数了数推车上的粮食与铜钱:“四十六户。”
“嗯⋯⋯若两三年没有大仙坐镇,又得多发几户?”
“呃⋯⋯右卫,不能这样算,我等战死那是男儿的豪气,大伙也不是吝惜性命的,就算掉了头颅,不过就是碗大的疤,是吧。”
右卫看了看壮若黑熊的典扛旗,静静地问:“永立堡,五千两百三十三口,全都拼死在兽海中,也不足惜?”
扛旗正欲开口,右卫再问:“若是如此,方才你怎不进门发月给予嫂子?”
“呃⋯⋯”典扛旗苦脸难答,举步跟上又往前走的右卫。
许久,才缓缓低喃。
“嫂子的眼神,硌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