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宋挨打的事儿,如果不是在走出校门口不远后迟迟打不通千禧的电话急得哭了出来,她妈妈还不知道。
这一知道,什么雇主啊,什么权势地位啊,都抛脑后了。带着时宋就是到林乔一家一顿大闹,林乔一给时宋道了歉,没闹上几句就道歉了。
于林乔一而言,三个字‘对不起’能解决好多东西,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时宋妈妈明知道她没有不认错,但林素研态度好,一边说赔偿一边说不好意思,这事也就算了。
前几天林乔一闹着要开除时宋妈妈,俩成年人自然是认为小孩子之间的矛盾无足轻重,她不想看到时宋妈妈,那就喊她休息一段时间好了。
这下,时宋妈妈彻底回不去继续干活了。就算林素研喊她回,她也不回。
千禧的电话终于拨通,时宋回家的出租车上哇哇大哭,哭的千禧握着手机不知所措。
她不会安慰人,等时宋哭累了,她也走到家了,就要挂断。
时宋问她,“千禧,我是不是不该和你做同桌?”
千禧说,“你现在想换同桌,应该也没人愿意了。”
时宋又哭了,“你长了张好漂亮的脸,讲话怎么这么难听啊。”
“不爱听还不赶紧挂了?”
时宋抽着鼻子,“明天早上我去找你,我们一起上学。”
一起上学吗?“好。”
……
林朽那件外套在洗衣机里滚了一个小时,千禧坐在室内南阳台的藤椅上盯着滚筒,双眼失神。
她分明记得第一趟出教学楼门的时候,和按着林乔一往窗下看的时候,对面根本不止一个人。
有没有可能林朽是来帮她的?
手机捏着一头,扽在膝盖上转了几圈后,她把林朽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千禧:衣服?
十多分钟后。
林朽:随你。
千禧把手机扣在腿上,啪的一声,随她是什么意思?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
她也懒得管了,破事没完没了的,还不如打她一顿。
衣服没晾,在洗衣机里窝着了。
……
林朽在电脑前打了个盹,又梦到之前的事。
那时夏天,球鞋摩擦水泥地的声响混着蝉鸣炸开。
他把书包甩向篮球架脚下,塑料水瓶在帆布包里闷声翻滚。
填写过模拟志愿后的油墨味还黏在指尖,此刻已经被篮球粗糙的颗粒感覆盖。
“朽,这边。”
他跃起截断传球,篮筐在热浪里晃动成重影。另一同学斜刺里杀出来抢篮板,两人手背相撞。
球鞋碾过被晒软的水泥地,几道影子被下午四点的太阳撕扯着交叠又偏离,球进,穿过生锈篮网时带起金属震颤。
……
场边杨树突然掀起银绿浪涛,一起打球的同学瘫坐在发烫的地面上,塑料水瓶捏得咔咔响,问林朽:“还打吗?”
林朽把湿透的额发捋向脑后,腕表镜面反光刺得人眯眼,看向教学楼方向,姜程怎么还没过来。他说不打了。
“行,那我们也不打了,就是以后不知道啥时候能再一起打球了。”
“是啊,毕业了,以后凑齐都难了。”
“你们都报哪了?诶,林朽,你清华还是北大?”
“清华北大,这太难选了吧?”
笑声打成一片,林朽没听进去话,姜程好像过来了,他起了身,掸掸屁股上灰。
同学也顺他视线看去,胳膊肘搭他肩膀上,“啊,你等你那跟班呢啊。”
林朽轻轻杵他,“什么跟班,人有名。”
同学笑笑,“叫啥?不知道。”
林朽笑他吊儿郎当那副样子,“姜程,记着了?”
“啊……记。”他捞起球,跟旁边人准备撤,“记它干啥,也不一个班的,打球你带他来就是咯。走了,朽。”
林朽拿空水瓶打他屁股,笑骂,“滚蛋。”
自己丢的水瓶自己捡,捡完朝姜程来的方向迎过去,俩人碰面,“完事了?”
姜程穿着学校新购入的新款秋冬校服,湛蓝色的冲锋衣和黑色运动裤,他穿的板正,是学校要拍宣传图,不过他平时也这样,“没有,老杨说还是喊你去拍。”
林朽不想去,“谁拍不一样?又不是卖衣服呢?”
“你快去吧。”
“那你呢?”
姜程扥扥衣摆,“我把衣服还了,就回家吃饭了。”
“哦,唉我不想拍,都出一身汗了。”林朽勾上姜程的肩膀,“走吧一起回去说说,不拍拉到。”
姜程推开他胳膊,“别弄脏校服。”他猜林朽下一句就要打趣他‘是你的校服吗这么爱惜’这类的话,先问,“……你志愿报哪了?”
“我入伍。”答得轻快。
“军校吗?军校用得了642分吗?”
“更稳嘛。”
“那你模拟志愿单上的写的是什么?”
“写清华咯,不然梁狗不会放过我的。”
姜程哈哈两声,“也是。”
最后还是姜程拍了这组校服宣传图,至少干干净净,林朽一身的灰和汗,都快打成泥浆了。
姜程是林朽高中三年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成绩也是。
因为这届出了个状元,不少周边城市的学生想方设法进一中,校内设施翻新了不少,校服和校内环境的宣传海报也贴到显眼地方。
公告栏更是在校门口到教学楼的路上重复展示,很夸张了。
毕竟锦城十好几年没出过状元了。
姜程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找林朽,看到了那些海报。
校服宣传报……不是他拍的吗?怎么换成模特其他女生了?
所有人围在公告栏那儿欣赏羡慕立志向的时候似乎都忘了,这一年不止林朽一个高分。
640的姜程,放在哪一年都是状元,偏偏他和林朽同一届……
他兴致缺缺和林朽打了几局LOL都以失败告终,林朽给他拿了瓶饮料,“咋?心情不好?”
姜程挤了个笑容说:“没啊,你爷爷怎么样了?”
“还行,精神头不错。”
“你可是状元,他听了肯定高兴啊。”
林朽笑笑,想起老头儿听说后笑的直咳嗽,半天直不起腰的画面,“也许吧。我就打算这个暑假打打零工,攒点钱,看能不看带他再去做做康复。”
“嗯。”
林朽坐回位置,姜程若有所思开口,“朽,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初中同学,总是打游戏充很多钱那个。”
林朽隐约记得,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他现在想把他小号卖了,换成钱,你之前不是给有些人弄外挂吗,问问他们有没有要的呗。”
“他自己卖不出去吗?”
“他的号比较贵,前前后后冲了小二十万呢,而且他急要。”
林朽挑了眉,这什么同学,这么有钱。
姜程继续说:“你就帮着经手一下,他说可以给到百分之十的抽成,分开卖或者卖给一个人都行,反正三天内卖出去就行。价格你看着定,你卖的贵,挣得就多点呗,便宜卖的话,也别亏太多。”
“百分之十?”
“对。”
……
七天后,林朽拿着赚来的小一万块钱准备带林百万去哈市再检查一下。
刚推轮椅出了院子,约好的车还没来,他们等了几分钟。
孙芳芳嚷嚷着别去了,去花那钱干啥。
但还是在后面大包小包收拾了一堆东西,从菜园子里摘得柿子黄瓜,洗好装袋里拎过来。
林朽问她,“拿这干啥?不嫌沉。”
孙芳芳怼他,“你别吃。”
“我不吃。”
“是那车吧?”
孙芳芳眯个眼,视线里确实驶过来一辆车,它越驶近,车头的字样越清晰。
是警察。
孙芳芳还问呢,“这是警察啊,这是上谁家的啊。”
车缓缓减速,就停在林家门口,三人眼跟前。
下来三个警察,跟林朽出示了证件,“林朽,你涉嫌非法转移虚拟金币、偷盗游戏账号,跟我们走一趟吧。”
“偷盗?”
孙芳芳听不懂,看着他们拿出手铐,手里的黄瓜柿子散落一地,她冲上去,“干啥的?你们要干啥?”
警察实说:“老太太,他犯法了,要接受我们调查。”
林朽已经尽量控制情绪的配合了,他自认清白,不怕查,“你带我爷先回屋吧,我也不知道咋回事,配合他们调查一下,明天就回来了。”
孙芳芳半信半疑,“是吗?”
“嗯,明天就回来了。”
……
林朽。
经两次上诉,证据补充仍不完整。
最后因私自贩卖他人游戏账号,构成刑法规定的诈骗罪、盗窃罪,涉及金额较大,考虑未成年保护措施,终判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
……
他猛地醒过来,最后一幕停留在法官宣判时,也停留在旁听席上垂着头不敢抬的姜程。
姜程。
你为什么没去上大学?
正想着,那条消息进来,问他衣服,他回了个随便,把手机丢一旁继续敲代码了。
……
早上交完班回家的路上买了两个包子啃着吃,手机里钱都转给虎三了,兜里的子买了包子就不够打车了。
到家后开他奶奶买菜的三蹦子去了趟姚家屯,姚家屯早年日本驻军,一进屯子就看见个小日本的飞机包,略呈半圆状、钢筋混凝土构造的建筑,有一半建在地下,周遭都荒了。
狗都不来这儿拉屎。
屯子里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剩些孤寡老人。
小卖部好找,不用问人,下了主道没几步就瞧见了。
面积不大,联通着住宅的屋单独敲出来一个门店,林朽开门进去,两桌麻将正搓着呢。
烟味比网吧都冲,柜台上多是些基本的吃的用的,烟酒糖茶,挂面火腿肠,瓜子花生卫生纸之类的。
麻将机一看就是回收二手的,都包浆了。老人哪管,电动的,不用码牌,原来打一圈的功夫现在打三圈,新鲜着呢。
左一桌四个上年纪的老人,林朽一眼瞟过,定睛在右边桌,背对着他的男生,就是姜程。
姜程没回头,“要啥自己拿,多少钱看着给。”
他正对面的老人说话了,“这是谁家的大小伙子啊?这俊呢?”
东北尤其锦城这一地带,很多人闯关东来的,说话带着关里的口音,也就是现在安徽那边,夸人还用俊字。
不像本地人讲话,“这小子板正啊!没见过啊。”
姜程催着对面的老人,“姥姥该你出牌了,快点儿。”
林朽过去,手搭姜程肩膀上,“么鸡不打留着下崽呢?”
姜程抖了一下肩膀,欲推开他,回味着这个声音,原本缺么等着碰么鸡的牌,硬是被他打出去了。
他姥姥乐呵了,一推牌,“胡了。”
姜程点的黑炮,一边查钱往出掏,一边小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朽没说话,拿了瓶汽水,扔玻璃台面上五块钱,就出去了。
没两分钟姜程追出来,又拿了瓶汽水和两根吸管出来。林朽坐台阶上,一腿曲着,一腿绷直,没接吸管,直接对嘴喝了。
冰冰的,他们上学时总是一起打球,打完球也喜欢喝汽水,特意挑最冰的,偷着在背后晃晃晃,然后连带瓶起子一起给对方,撬开一点口,汽拱着瓶盖窜出几米高,大拇哥怼着瓶口逮谁往谁身上呲。
现在再喝,没什么味了。
姜程坐他旁边,喝了一口,“朽,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往前……”
林朽抢话,“就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姜程不明白,也只能哦。
“还以为你从中收了好处,现在明白大学念着,家里也发达,日子风生水起呢。我这一看,没比我好哪去。”
姜程仰头喝了一大口,声线很低,“我就这命。”
“你就这命。那我呢?我什么命啊?姜程,你为什么没去上大学?”。
他看着他,听着一声堵住千言万语的,“朽……”
他跟姜程碰了一下,撞击声,黄色液体溅在两人手上,“不想说算了。”,他把汽水放姜程脚边,弯着腰,额头抵上他的,“好好的吧。”
姜程苦着脸,正想起身,脚边的汽水被碰倒。
哗啦啦从最上面的台阶流到最下面去。
不可能灌回去了。
……
三蹦子开回院里的时候,是残阳最好看的时候。
落日熔金,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永远开阔,松柏无叶也招摇,红房顶上灰烟囱,窜出的烟就是他们的生活。
林朽去找姜程之前是有兴趣威逼他一下的,再不济说说他都知道些什么也好,让他蹲个明白。
但瞧着,姜程也是被人利用了。
他能把亲人都接到一起,窝在那个抬头只有天空却没有未来的地方,十有八九跟他想的是一样的。
眼下就是最好的,翻案若是翻到最后家破人亡,值与不值都很难论了。
孙芳芳听见三轮车声,从厨房操了把菜刀小跑出来,刀尖指着林朽,“你奶奶的,我特么以为车让哪个鳖孙偷了呢。”
林朽从车上跳下来,躲过刀尖,“谁偷你那破玩意。”
孙芳芳上去把车钥匙拔了,往常就插在上面不动的,这会儿给拔了,就是以后不给林朽开了。
钥匙揣兜,她锅里炖的大骨头快好了,又小跑回去。
孙芳芳活在林朽印象中的身影总是忙忙碌碌,她停不下来,停下来就骂人,嘴跟那厕所里跳高过了粪似的。
有时候没什么活干,她就把这个仓库的东西搬到另一个仓库去,过几天再搬回去。
操劳的命。
林朽回到屋,“孙芳芳,老头儿的医保卡你放哪了?”
孙芳芳在厨房就听到有人喊她,大骨头刚拿筷子戳了戳,还不太烂糊。
她剔下来一小块肉,最嫩的一块,肥瘦相间,插刀尖上走到门口,问:“说啥?”
“医保卡,在哪呢?”
“找那玩意干啥?”她走过去,刀尖的肉就往林朽嘴上戳。
林朽躲了下,按住她手腕,咬下来吃,“哪呢?”
“早忘了,你再找找吧。完了推你爷出去透透风,一个来月没下地了。”
林朽最后在电视下面的桌柜里找到了俩老人的医保卡,仔细收起来,又摸到一个剃须刀,刀头都生锈了,少说放了五年。
他打了点肥皂泡沫端老头儿旁边去,撕了两张纸巾塞他领口,拖着老头儿下巴一点点刮着粗胡茬。
“老头啊,你是不还没跳过广场舞呢?”
“一会儿推你去看奥。”
“再有一个月,我手头这个项目验收完,你也去跟她们跳去,换老太太跳,让孙芳芳在旁边看着。”
老头儿没啥反应,孙芳芳回屋拿剪刀,跟林朽说,“别搁他耳边嗡嗡,大点声说话,耳朵背的呦。”
林朽把泡沫擦掉,揪着老头儿耳朵,趴人耳朵缝里嗡嗡,“能不能听见?”
林百万一笑就呛,咳咳咳的,“能!”
“一点不背。”
……
林朽上班去了。
孙芳芳打电话骂他,“让你推你爷溜达溜达,跑哪去了又?”
“着急走,明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