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梦她爸,我后来觉得应该恭恭敬敬叫他一声杨叔。只是,已经没机会了。
那天他和同事去给客户装落地窗,安全绳的锁扣松了,从四楼摔下来。
脊柱高位损伤,内脏出血,器官开始衰竭。
医生后来说,最多撑一个礼拜。
被推进ICU之前,他乘着最后的清醒时间,打了个电话给我妈。
我们赶到医院时,他已经在抢救。他的同事迎上来,问我妈是不是叫陈女士。看到我妈点了点头,他便把一串钥匙递了过来:
“老杨说,让你去他家,把房产证、户口本、身份证都拿过来,然后打印一份房产赠与办理委托书,”他说这话时脸色很沉,“他想把房子和积蓄都留给他女儿。”
我听完,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许在摔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他不想让那个只惦记他钱的老婆来争夺遗产,所以第一时间找了我妈——这也算是一种信任吧。
我妈眼眶有些湿润。毕竟夫妻多年,就算分开了,也还是希望各自安好。
“林林,你去一趟他家,把东西拿过来。快点。”
我像接了什么重大任务一样,立刻打车,火急火燎赶去了杨叔家。
可让我有些尴尬的是,我刚一开门,就看见一个矮胖的女人正在打扫客厅。她听到动静,警觉地抬头看我。
“啊……阿姨,您别误会,我是梦梦的哥哥,我来……梦梦说她的作业落在家里了,我过来拿一下。 ”
我有点紧张,怕她看出端倪,或者已经知道杨叔进医院的事。感觉自己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
“哦……哦……小黄,是吧?来,进来坐。”
她圆圆的脸上很快挤出一个客气的笑容,伸手招呼我进去。
其实从外表看,她就是个普通女人。客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一尘不染。我看不出她哪里坏。
“啊……我拿了东西就走,不打扰了。”我一边说,一边脱了鞋走进客厅,感觉心跳得厉害。
杨叔的同事说,那些证件放在他卧室写字台的抽屉里。但我要是直接冲进他卧室,她肯定会起疑。
我转身进了梦梦的房间。脱离她的视线后,我大口地喘着气,赶紧深呼吸几次,调整状态。然后开始装模作样地翻找起来。
我从梦梦房间出来后,更糟的一幕出现了——她正在打扫主卧。
这不行,我要是现在进去拿东西,她肯定起疑,事情会变得更糟。
她也看到了我,语气平和地问:“找到了吗?”
“啊,没有……可能梦梦把作业落在我妈家了。”我顿了顿,又拘谨地问,“我能用下厕所吗?”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笑着说:“随便用,自己家一样。”
我点了点头,尴尬地走进厕所。
进去后,我赶紧给我妈发了条信息,又拨了个电话过去,故意聊了几句家常,接着顺势问了一句:“妈,我刚给你发的信息你没看到吗?”
挂断没多久,我妈就回了消息:“你先离开她家,我让他同事把她叫出去。”
最后,我还是有惊无险地拿到了杨叔托付的资料,又打车赶回了医院。
他还在ICU抢救,我妈坐在外面,神色紧张地等着。
但终究,那女人还是知道了杨叔出事的消息,是公司其他同事告诉她的。
她赶到医院,脸色不善,一看到我们就直冲过来。
“你们早就知道了对吧?小黄,你刚才不是还来过我家,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语气开始咄咄逼人,眼神盯着我,表情也变得难看起来。
我心里一沉,正要开口,却被我妈挡住了。
“这位女士,你别激动,”她语气平稳,“我们也刚到不久。”
我妈一边说,一边看着她,面对她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妈的眼神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的慌乱和畏惧。
时间在紧张中分分秒秒地过去,梦梦的爷爷奶奶也闻讯过来,六七十岁了,奶奶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爷爷瘦削得浑身只剩充满力量感的骨架,脸上的皮肉仿佛是挂在头骨上。
两人老泪纵横,相互搀扶着,似乎分开了就站立不住一样,他们的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医院干净又嘈杂的大堂。
那女人见到后立马小跑了过去,拉住了二老,一口一个爹妈,不明真相地还以为她是老人家女儿。
杨叔抢救结束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医生告知可以探视时,她也是第一时间要冲进去,却被护士拦了下来。
“你是他谁?一次进去两个人探视,戴好口罩穿好防护服,进去的登记一下。”
轮到我和我妈进去的时候,杨叔正躺在洁白的病床上。
他穿着白色病号服,四周的墙壁也是白色的,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间病房里似的。
他戴着呼吸罩,浑身插满管子,脸色灰白,只有眼珠还在微微转动。
他慢慢地朝我们转过头来,眼神有些呆滞,嘴唇轻轻动了动:
“委……委……托……”
我妈赶紧把准备好的委托书和笔递过去。他接过笔,吃力地、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照着我妈之前的吩咐,用手机录了下来。
“我……跟我老婆说了……”他断了口气,又喘了几下,“她……要房产证……我让她……回家去拿……你们……赶紧去……办房产赠与……叫上……梦梦……”
他说完这一串话,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几乎要陷进病床里。
“遗嘱……我立好了……你们拿去……”他用手指了指枕头边。
我妈泪如雨下,手一抖,从枕边抽出那张纸。纸上的字迹工整显然是他口述他人代写的,最后一行歪歪斜斜,是他亲手的签名。
她哽咽着喊了一声:“老杨……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她趴在床沿,情绪的释放让她瘦弱的肩膀止不住地发抖,我见状也有些难受,不知为何,一股悲意一下子压上心头。
杨叔却还是睁着眼看着我们,嘴角微微动了下,感觉他想笑,但没有笑出来,
“晓琴……郁林……把梦梦……交给你们……我放心。”
那女人始终慢我们一步,我和母亲带着梦梦成功把她家房子转移到梦梦名下,杨叔遗嘱中指定我母亲作为她的监护人。
这一切办妥之后,那女人终于歇斯底里了。
她扬言要去法院告我们,说我们联合起来威胁她老公。还说她就要赖在房子里不走,有本事就把她赶出去。
我们当然没办法把她赶出去。毕竟,那房子现在是梦梦的。
梦梦的爷爷奶奶对她的撒泼耍赖也是极其反感,因为杨叔把自己遗产留给了父母一份,拆迁房也有父母一套,二老自然不会向着外人。
包括杨叔的亲戚,都无一人帮她说话。
其实站在她的角度也很残酷,作为杨叔的合法妻子,最后只得到杨叔留给她的一笔不多不少的现金。
但在杨叔家人亲戚眼里,她就是一个外人,觊觎杨叔房子的外人,杨叔的房子给梦梦合理合法。
杨叔在ICU里躺了三天,第四天下午走了。
我和母亲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有他的亲人,朋友,一些同事,葬礼很简单,梦梦几乎整个过程都脸上都挂着擦不干净的鼻涕和泪水。
看着最后杨叔小小的骨灰盒被放进公墓,大家都很严肃,我却想起了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见,我在那个狭窄的巷子里,大吼了他一句,他尴尬的表情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就在大家散去的时候,他们公司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那个女人,说话我没怎么听清,
“老杨……不多……公司……补偿……”
但当这几个词钻入我的耳朵时,我其实大致有了脉络,看着那个不怎么厚的信封,我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去一把阻止了她要接信封的手。
一方面,我不想杨叔的妻子因为没拿到她想要的那一份纠缠我们;另一方面,那个信封很让人寒心。
“你要干什么!这点钱你们娘俩也不放过吗?”她怒目圆睁,脸上五官仿佛要拧到一起。
“小后生,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据我所知,你跟死者并没有什么关系。”那个人也对我的出现感到很烦躁。
我一把拉住那个女人到了另一边,
“你不是想要钱吗?他那信封里有多少钱?你老公是有合同的,是工伤,你知不知道?一条人命值多少钱?你不是想打官司吗?这该是你的钱,你不争取?”
我情绪比较激动,说得很急。
她一下愣住了,仿佛还没有从我的话里反应过来,一会儿后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
“我就是个农村人,我不懂这些,你们都欺负我……”
我真的是怒其不争,不是她的东西,她在撒泼耍赖,她能拿到的一份,又畏畏缩缩。
“你跟他说,你老公是工伤,赔偿起码30万,这是法律规定的。”我不想多跟她废话。
我害怕地瞅了一眼远处的西装男,眼神有点飘忽,再次开口时已经没了那份气焰。
“我不敢。”
“这……你有啥不敢的,你应得的啊!”
她却低下头去,脸胀得通红,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字,“他是我老板。”
我算是明白了,这种女人,欺软怕硬的典型,其实她也不是多怕他老板,只是平时在公司里,那种呼来喝去的威严已经渗入了她的骨子里。
而我跟我妈不一样,她觉得我俩跟她差不多,她可以跟我们耗到底。
“大姐,我可以帮你把这笔赔偿追到手,但你得站在我这边。”
我试着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工作没了可以换,你是技术工,走到哪都能吃饭。”
远处母亲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她点了点头,对我也没那么大的敌意了。
“但我有条件。”我接着说,“杨叔的抚恤金,多少你都拿走。你可以象征性地给梦梦一点,但你以后别再来纠缠我和我妈。房子你拿不到,官司也打不赢。”
我看着她:“你要是答应,我现在就去跟他说。”
“好。”她低声回了一句,倒也不是全然不讲理。
我把我妈叫过来,让她拟个协议,到时我们双方签了字,此事也就告一段落。
我母亲看着我,眼里仿佛是那种前所未有的欣赏,但又有一丝忧虑,“林林,咱要不不管这事吧……那女人没必要帮她啊。”
“妈,交给我吧。”说着我就朝那黑西装大肚男走了过去,大致跟他讲了一下我的诉求,尽量不卑不亢。
那西装男似乎没把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里,看都没看我,
“你去告吧,最后一分钱都拿不到。”
“你是说,杨XX在XXX公司干了8年,死在工作场所,一分抚恤金都没有是吗?”其实我早就打开了手机录音。
“他不是我公司员工,他是临时工。”他轻蔑地笑了笑,使出了惯用技俩。
“是吗,我在他家的抽屉里发现了几份合同,上面有你们公司的盖章啊。”
他终于看向了我,掐灭了手里的烟,一副恶狠狠地表情,我看了内心想笑,但我憋住了。
“臭小子,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三十万就是三十万?你跟那小丫头走夜路小心点。”他说完还指了指梦梦。
他说我还好,可是他威胁梦梦,我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那是没得谈嘛,行吧,咱法庭上见,我有的是时间,但我现在会先报警,因为你涉嫌威胁他人人身安全。”
说罢我便拿起了电话。
“你说我威胁你,你有什么证据嘛。”
我没理他,直接报警了。不多时,警车便来到了现场,把我跟那个老板一并带走,我妈担心我也跟了过去。
那个人在派出所又是另一幅面孔,什么同志啊,大哥啊,我认识你们局长啊。
但他那一套,在小城市也许管用,厦门这种二线城市,那个年代已经比较文明了。
他的行为,在警察眼里,跟小丑无异。我提供了录音证据后,警察让我们自己在一个小房间里协商,协商不了那就继续协商。
我当然无所谓,再耗个两三天都行,不过几个小时后,他熬不住了,大老板商务应该是比较繁忙的。
“小兄弟,行行行,我服了你,你要培多少钱,一千,我给你一千。咱俩和解。”他终究是换了一副嘴脸。
“30万。”我看着他,“赔给死者家属。”
“你干什么嘛,一码归一码。我们俩的事清了,出去后该谈就谈,该打官司打官司啊。”
他说得很有道理, 但我此刻不想跟他讲道理。
“我心情不好,不想跟你和解,警察24小时就要放人,到时还没和解,你就要拘留五天。”我平静地看着他。
“喂,这里派出所啊!你说什么啊!喂,警察同志!他威胁我啊!”他大叫了起来。
两个民警闻声赶来,了解了一番情况后,问我是否说过三十万,我矢口否认,那房间虽有监控,但我说得很小声。
最后到了深夜,我俩都困得眼皮打架,但房间的灯一直亮着,民警同志一会过来询问协商进展,一会儿拿杯子过来接水,一会儿又说来补充个口供。
空气里都是一股蜡黄的烟味,还有往来皮鞋摩擦地板的声音。
“行,小兄弟……你有点本事,我答应你了。”
他靠在椅子上,眼圈发黑,嗓子嘶哑。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也没合眼,他年纪比我大,又胖,撑不住了。
“那你在和解协议上加一句话,”我声音也哑了,靠在墙上长吸一口气,“按照《劳动法》,赔偿死者足额抚恤金。你要是反悔……我有办法治你。”
“行行行……”他说完这三个字,仿佛整个人都瘫了下去。
我走出派出所后,母亲一把抱住了我,左看看右看看,生怕我哪儿掉了块皮。
那一晚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
梦梦也跟着我们回来了。她一直郁郁寡欢,不怎么说话。
我知道,要让她重新变回那个从前爱笑的女孩,需要一点时间——更多的,是需要我去一点点填补她失去父亲的那个空白。
毕竟,长兄如父。
一身疲惫的我洗了个澡,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直到感觉一个柔软的女人钻入我的怀中,我才醒过来。
睁开眼,果不其然是她,我最爱的女人,我的母亲。
“妈,你不睡觉啊?”我笑着问她。
她如水的眼眸看着我,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宝贝,我和梦梦昨晚在外面等你,都在车里睡着了。”
“林林,你这次真的……太让妈妈感到踏实了。”
我没有说话,直接轻轻吻上了她。
那一次,我们格外的投入,激情似乎要溢出房间,当我的手没有遇到阻拦伸入那片禁地时,却摸到了一片厚厚的纸垫。
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想着大概过了这个村下一次就不知道去哪里寻觅那个店了。
她脸上一片羞红,看了我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林林,你会跟我一起把梦梦抚养成人吗?”
“妈,当然会。”
她摸了摸我的脸,深深地看着我,又小心地跟我确认:“我意思是,她没了爸爸,你的责任可不止陪她玩玩那么简单……”
“妈,我知道,我会让她开开心心长大。和你一起守护她的梦。”
那一刻,我决然的眼神,她明白了,我不是给她一个轻飘飘的诺言。她似乎也卸下了某种心结,轻轻勾住了我的脖子。
“林林,对不起,你之前教我弄淘宝的时候,我不小心看到你电脑里的私人博客了。”她轻柔的声音如告诉我一个秘密一般,却让我心跳骤然加快。
“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林林,我为自己的懦弱跟你道歉,我明明那么爱你,还畏首畏尾的。”
听着她的温言软语中带着那么一丝委屈,我心里早被融化了,她没有错,她有什么错,错的都是我。
“妈,我爱你,爱得都疯了……”我紧紧地抱住了她,似乎怕她趁我一个不留神便从哪个缝隙里溜走一样。
“林林,我也爱你,等我大姨妈走了……”她最后声音细若蚊吟,脸上红得仿佛能滴水,那一脸的娇羞真是惹人万般怜爱又不忍亵渎一分。
那一个上午,我没了睡意,我们都把接下来的时间交给了温柔的抚慰和两情相悦的交缠。
杨叔工伤处理最后的结果,那女人拿到了三十万。她给了梦梦三万块,给了她爷爷奶奶两万。
她跟我道了声谢后,带着行囊离开了这座,她说不属于她的城市。
所有人似乎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只有梦梦——她不关心钱,也不关心房子。
她只知道,她没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