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像块浸透了冰的黑布,把通讯室裹得密不透风。
诺谛卡缩在铁柜和墙壁的夹角里,身上裹紧着薄毯,胃空得发疼但还未到达极限,少女尽量节省着食物让自己多撑一阵子期许想象中的救援。
小窗透进的极光忽明忽暗,浅绿的光流里缠缠着深红的纹路,更诡异的是混杂在里面的那些金色丝线,像活的虫豸在光里扭动。
“诺谛卡,下一个访客会指引你来时的路,是时候回去南极深处了。”
电报机里传来伊登混着电流兹拉的说话声,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得像家乡的春风。
“神秘的神秘万古长存,即便死亡也将拥抱死亡,无知无畏者应藏匿于避难所。”
“小耳朵虫”不知所谓 的细响钻在耳蜗里,尖利又急促。
伴随着极光出现的奇异噪声变得有些大了,少女缩了缩身子,把怀里祖父的笔记和考特的本子抱的更紧了些。
诺谛卡咬了咬唇,电报机那头的伊登和自己脑子里的“小耳朵虫”这段时间一直在向自己说着些相反的话,她不知到该相信谁,“小耳朵虫”从来不会回应她的疑惑,倒是伊登会和她说说话。
“话说,‘访客’到底是什么?伊登说了好几次,我怎么问她都不告诉我……”
少女心里疑惑着,她想再开口问一次,门外传来的窸窣声和靴子踩过地板的吱呀声让她心头猛得一紧。
诺谛卡死死盯着那扇铁皮门,门轴“吱呀”转动时,她看见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站在门口。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少女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前倾,膝盖在地板上磕出轻响,几乎要跌撞着爬过去。
那抹熟悉的金色长发,在极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浅蓝的眼睛像故乡盛夏融雪后的湖,是她在无数个寒夜里想念到哽咽的模样。
是弗里莱……吗?
动作刚提起半寸,先前埃德他们诡异归来后对自己做出的那些极尽羞辱之事像一张张画片一样撞进脑海。
她猛地顿住,裹在薄手套里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身子又缩回墙角后背抵着铁柜微微发颤。
弗里莱的嘴角弯起熟悉的弧度,温柔得像挪威短暂的春天,眼里漾着笑。
诺谛卡紧绷的肩膀悄悄松了些,喉咙里涌上热意,刚才被恐惧冻住的血液仿佛又开始流动。
“你……还是弗里莱吗?”
少女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每个字都像在冰面上试探着落脚。
弗里莱眼睛亮了亮,她张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啊啊”声。
诺谛卡借着渗进室内勉强视物的极光,看见无奈的神色随即出现在对方脸上,弗里莱从衣袋里摸出个本子,在上面快速地写了些内容随后扔给少女看。
兴许史弗里莱看见少女这副恐惧的样子急于解释情况,力度没能控制好,带硬皮的笔记本在空中划过条弧线砸在诺谛卡的脑袋上,力道不大,但也足以让她含着泪边揉脑袋边看弗里莱写的东西。
“我和埃德他们三个不一样,我不会对你做那些出格的事,诺谛卡。”
“原谅我只能这么和你交流”
“我为了献……”(这一行还未写完便划去了)
“我遭遇了一些事情,所以说不了话,不过不用为我担心。”
“我可以过来吗,诺谛卡?你要是害怕的话,我们也可以就这么交流。”
少女借着微弱的光亮读着弗里莱写在笔记本上的话,字体纤细瘦长每句最后的字母都带着个俏皮的弯弧。
是弗里莱习惯的写法,少女稍稍放宽了心,经历了这么多诡异无法理解的事,她已经不去纠结对方为什么能不打开科考站大门的情况下出现在室内了。
诺谛卡微微抬起头,看向对方,弗里莱正搓着手歉意地看着自己。
少女的指尖还停留在笔记本的纸页上,那些带着俏皮弯弧的字母像温水漫过冻僵的心脏。
她咬着薄唇犹豫了几秒,细长睫毛在极光里投下细碎的影,最终还是朝着弗里莱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弗里莱却像接收到了最清晰的信号。她步就跨到铁柜边,扑过来紧紧抱住了诺谛卡。
怀抱也许比记忆里更单薄些,却带着熟悉的温度。
弗里莱的手没有带着手套,却温暖柔软,轻轻覆在她被砸到的额头上,小心翼翼地揉着那片微肿的地方,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雪花。
少女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温暖里回过神,额头上就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带着点凉意与湿润,却像星火落在冰面上,瞬间烫得她浑身一颤。
这些日子被恐惧和不安啃噬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放松下来。
她先是披着毯子僵在原地,薄荷色的眼瞳瞪得发圆,看着弗里莱近在咫尺的浅蓝色眼眸。
那里面只有纯粹的爱与心疼,没有丝毫仇恨与埋怨。
紧接着,像是被本能驱使,诺谛卡微微仰起头,用额角轻轻蹭了蹭弗里莱停在她头上的手。
那动作又轻又软,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在寻求安慰,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蹭完的瞬间,少女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冻得有些发白的脸颊“唰”地红透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像被极光染了色。
她慌忙低下头,把脸埋进弗里莱的肩窝,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耳朵却尖得能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可心里某个紧绷的角落,却在这羞耻感里悄悄松了。
她能闻到弗里莱发间混着的香橙味,能感觉到对方因为她的回应,抱得更紧了些,手臂微微发颤,像是在克制什么激动的情绪。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另一场羞辱与复仇的开始,只是两位阿蒙森生离死别后特殊的重逢。
诺谛卡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小巧鼻尖抵着弗里莱的毛衣,吸了吸鼻子。泪水终于忍不住涌出来,浸在对方的衣襟上,很快被体温焐干。
片刻后,抽泣声渐渐低下去,诺谛卡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尖红红的,像只刚被雨水打湿的幼鹿。
“弗里莱,你当时……不是迷失在风雪里了吗?怎么会……”
她抬起头,声音里还裹着浓重的鼻音。
弗里莱松开怀抱,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在拂去娇艳花瓣上的晨露。
“我没事,那些信徒们救下了我。我现在没法说话,也和这个有关。”
她接过掉在地上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沙沙滑动,浅蓝色的眼睛望着诺谛卡,写得又快又急。
“什么……信徒?你为什么不能说话?弗里莱,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诺谛卡皱起眉,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弗里莱的衣袖,“他们也是地母的信徒,和我们一样。我不能说话,是因为我要去面见地母!诺谛卡,我想带着你一起去完成我们族群这最伟大的愿景。”
弗里莱的笔尖顿了顿,在“做了什么”几个字上方画了个小小的叉,随后写下。
她写最后几个字时,笔尖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页,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极夜也无法笼罩的虔诚的光。
诺谛卡猛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像被火烫到似的。
“我不想了……埃德……奥兹和考特……他们都……”
少女的声音发颤,眼眶又红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们报复自己的那些羞辱画面已经在眼前翻腾。
“我们回家好不好?弗里莱,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诺谛卡恳求着,心里有个角落其实在轻轻颤动。
面见地母,那是祖父念叨了一辈子的梦想,是她当初主动提出深入南极腹地的初心,是自己这个族群每个成员毕生追求的最伟大的理想。
小时候趴在祖父膝头,听他讲地母如何用冰雪滋养苔原,如何让极光指引迷路的族人,那时她眼里的光,和此刻弗里莱眼中的虔诚一模一样。
“你忘了你祖父,我的伯父一辈子追求的梦想了吗,我的诺谛卡。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完成他,完成我们所有人的梦想!”
弗里莱却摇了摇头,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这次的字迹格外郑重。
“我们世代供奉地母,伯父他没有完成这一切,但我们可以走对的路。诺谛卡,你看这极光,这是伟大的地母在召唤我们啊。”
弗里莱抬手指向小窗,浅绿与深红的光流里,金色丝线正温柔地起伏。
少女望着窗外的极光,又低头看了看笔记本上“祖父的梦想”几个字,指节因为紧紧攥着毛毯而发白。
理智在尖叫着让她逃离,回到挪威的木屋,回到有松涛和鹿铃的故乡;可心底那根连着祖父、连着族群信仰的弦,却被弗里莱的话拨动得嗡嗡作响。
“我会保护你,就像以前每次探险时那样。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带着地母的祝福,告诉你的祖父,我们真的做到了。”
弗里莱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来。
她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少女小时候经常偷偷溜出去探险,弗里莱总是会画上这么一个同样的笑脸在便条上塞给她。
诺谛卡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
她看着弗里莱眼里纯粹的期待,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
她吸了吸鼻子,慢慢抬起头,看着弗里莱,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弗里莱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簇小火焰,她用力抱了抱诺谛卡,这次的拥抱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让诺谛卡觉得,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有身边这个人牵着,或真的能走到地母的面前。
“弗里莱,你能张开嘴让我看看吗?”
少女话音刚落就懊恼地抿紧了唇。自己这话问得太突兀,像在怀疑什么,指尖下意识绞着毛衣领子,连耳根都泛起热意。
弗里莱却丝毫没露出介意的神色,她顺从地张开嘴,洁白的贝齿整齐地排列着,舌尖粉嫩。
“我们该怎么去?”
诺谛卡盯着那片粉嫩的舌尖,心里莫名的不安和担忧悄悄退去了大半。她慌忙移开视线,声音低低地问。
“抱歉了诺谛卡,只能你自己去,我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了。”
弗里莱拿起笔记本,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你什么意思?”
诺谛卡猛地抬头,眼里满是困惑。
“你不是就在这里吗?”
她甚至嗅到那股熟悉的香橙味。
“我想埃德他们也给你说过,你能看见我们,以及我们对你的态度,都取决于你自己。”
弗里莱只是笑,没直接回答,接着往下写。
“等这次极光夜快结束的时候,你就出发,朝着科考站大门的方向一直走,你一定会到达我身边的。”
她顿了顿,笔尖在“取决于你自己”几个字下画了道浅浅的线。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弗里莱放下笔记本,抬起手轻轻覆在诺谛卡的眼睛上。掌心温暖而柔软,像故乡的春风拂过眼睑。
“弗里莱?”
谛卡下意识地想睁眼,可眼皮被覆着,只能感觉到那点温暖在指尖逐渐淡去。
她想说“别走”,想说“再给我点时间”,可话到嘴边,只听见身边的空气轻轻震颤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凭空消失时带起的微风。
覆在眼上的手不见了。
诺谛卡猛地睁开眼,通讯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小窗透进的极光在地板上缓缓流动。
弗里莱站过的地方,只留下那本硬皮笔记本,摊开在最后一页的字迹旁,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伸手拿起笔记本,指尖抚过那些带着俏皮弯弧的字母。
极夜的寒冷重新裹住了她,诺谛卡把毯子往身上紧了紧,下巴抵着膝盖,望着门口的方向。
“这次……我一定不会再逃跑了”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带着点哭腔,又透着股豁出去的勇气。
她要找到弗里莱,问清那些没说完的话。
“我会带你,带你们回家的,弗里莱。”
————
通讯室的铁皮顶上传来风雪摩擦的呜咽,像谁在门外哭,少女坐在起居室的餐桌旁盯着窗户渗进来变得暗淡的极光,浅绿与深红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晰,金色的丝线却还在活物般地蠕动。
极光夜快要过去了,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个一点也不安全的避难所。
整理好的行囊放在桌子上,祖父的笔记,考特和弗里莱留下的笔记本以及那串花环和发卡都被妥当地塞在里面,冰镐系在肩带上。
她深吸一口气,背好行囊,推门时的风雪灌进领口,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却没再犹豫。
最后瞥了一眼这承载了那件事前后太多记忆的科考站室内,少女脑中某种屏障一样的东西悄然消失,她发现通讯室的电报机都积了灰。
“电报机怎么能传声啊…”
少女喃喃自语,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和这台机器对过话,却怎么也回忆不起说了些什么。
随后她摇了摇头,和自己的队友一样,转身走进风雪中。
就象只怯懦的小兽终于走出自己的巢穴,十九岁的少女选择直面自己的命运。
科考站院子里的积雪没过膝盖,唯一的雪地摩托停在仓库门口,车身上落着层薄冰。
诺谛卡记得弗里莱上次开它时,总是先按左边的按钮预热,再慢慢拧右边的油门。
她学着样子弯腰摆弄,手指冻得发僵,不知是不是没油或是冻上了,引擎“突突”响了两声又熄火,像只闹脾气的驯鹿。
“拜托了……”
她对着车把喃喃自语,哈出的白汽瞬间冻成冰丝碎在空中。
第三次尝试时,引擎终于稳定地轰鸣起来,她慌忙跨上去,车身猛地往前一窜,吓得她死死抓住车把,油门拧得太急,摩托在雪地里打了个趔趄。
极光照亮的雪路像条银带,她记得弗里莱说“一直走”,便盯着前方的黑暗猛冲。
开出去不知道多远,少女面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便猛觉车身受到撞击一歪,“哐当”一声巨响,摩托翻了个圈,把她甩进齐腰深的雪堆里。
雪灌进衣领和袖口,瞬间冻得她骨头疼。
诺谛卡趴在雪里,风帽被甩在脑后,露出的耳朵瞬间冻得发麻。
她想爬起来,可手臂刚撑起身体,胃里就传来一阵绞痛,最后那点食物早就消化干净,此刻浑身的力气像被风雪抽干了,指尖在雪地里抠出几个浅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时,没有风雪,也没有极光。
头顶是粗糙的石壁,泛着潮湿的冷光,石壁上刻着奇怪的纹路,像无数条纠缠的蛇,竟然和祖父笔记里画过的怪异图腾相似,裹在身上的防风大衣不知被谁解开了,露出里面的毛衣,身下是块冰凉的石板,很冷,但不至于冻伤。
双手被反绑着压在身下,诺谛卡曲着手指抓了抓,身下的石板上似乎撒着一层粉末。
“弗里莱?”
她小声说,声音在石室内荡出空洞的回音。
没有回应。
石室的角落里堆着些枯枝,却没有火,只有石壁缝隙里透进微弱的光,照亮地面上一道道深色的划痕,像干涸的血迹。
脚步声从门口的甬道传来,诺谛卡连忙闭上眼,身子轻颤着暴露她的恐惧。
甬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踩在石地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混着布料摩擦的窸窣,约莫竟有七八人。
诺谛卡的后背紧紧贴住石板,冰凉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她死死闭着眼,睫毛却抖得像被风吹的蝶翼,连呼吸都放轻了,直到那脚步声停在石板前,空气里飘来股潮湿的海藻味,混着点松脂的香。
“醒了就自己起来。”
老妇人的声音像被冰水泡过的麻绳,沙哑却有力,砸在石室里嗡嗡作响。
诺谛卡知道躲不过,手指抠着石板缝里的白灰,一点一点撑着身子坐起来。
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坐在石板上,用余光看着,为首的老妇人头发花白,脸瘦削得可怕,手里那把比她人还高的弓,融化似的黑色木柄上刻满螺旋状的金色,深蓝色的尾端镶着块磨得光滑的墨绿色石头,说是武器更像是手杖。
她身旁站着的男男女女都穿着黑蓝交织的长袍,衣料粗糙得像未鞣制的鹿皮,下摆扫过石地时,露出赤着的脚。
最让诺谛卡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脸上半带着怪异的面具看不真切,可那身长袍、那赤足的模样,竟和之前在风雪里追杀她的“疯雪怪”一模一样。
“别……别杀我……求你们……”
诺谛卡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视线慌忙扫向人群……
后撞进弗里莱浅蓝色的眼睛里。
弗里莱就站在老妇人侧后方,还是那身防风服,金色的长发上没沾冰碴,正对着她笑,眼里的温柔和之前在通讯室里别无二致。
可这笑容落在此刻的场景里,竟让诺谛卡更慌了,她张了张嘴想喊“弗里莱”,喉咙却像被堵住。
老妇人没说话,只是用那把大弓的尾端轻轻敲了敲地面。
弗里莱见状,往前迈了两步,弯腰从地上抓了把白灰,在石板上快速写起来。
“他们是重塑之手,和我们一样信地母。”
“不是疯雪怪,别怕。”
“他们答应我,帮我们见到地母。”
“他们救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白灰字在微光里泛着冷光,诺谛卡盯着那行字,又看了看弗里莱笃定的眼神,紧绷的脊背悄悄松了半分。
可目光扫过那些长袍人脸上带着些狂热的神情,恐惧又顺着毛孔钻了回来。
“谢……谢谢……”
少女咬着下唇,小声说。
“仪式开始了,给她解开,女士会喜欢这个处子的。”
老妇人这时才开口,声音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郑重带着虔诚。
————
弗里莱的指尖在石板上蹭出簌簌轻响,最后一笔落下时,白灰粉末在微光里轻轻扬起。
诺谛卡盯着“帮我们见到地母”那行字,手腕上的绳被弗里莱解开,粗糙的纤维勒出的红痕泛着疼,她却顾不上揉,只是攥紧了拳头。
“她说的女士……是谁?是伟大的地母吗?”
少女的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音,目光扫过弗里莱嘴角时,突然顿住了,那里沾着点暗红的渍,像没擦干净的血。
弗里莱拿起白灰的手僵了僵,在石板上画了个问号,又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
“马上就能见到了!伯父没完成的,我们来完成!”
随后又飞快地写道,她眼里的兴奋藏不住,字里行间都透着按捺不住的狂热。
那股狂热让诺谛卡脊背发凉。
她见过弗里莱虔诚的样子,是五朔节捧着祭品时的庄重,是听祖父讲地母传说时的专注,却从不是眼前这种近乎燃烧自己的急切。
“你的嘴……那是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说话?”
少女的视线再次落回弗里莱的嘴角,那点暗红在石壁微光里格外刺眼,她猛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弗里莱的手腕瑟缩了一下,浅蓝色的眼睛里闪过慌乱,随即被浓重的无奈覆盖。
“我……为了帮助完成仪式,割掉了舌头,你还是别看了。”
她低头看着诺谛卡紧攥的手,沉默了很久,才慢慢抽出被抓住的手,在石板上写下一行字,笔画重得几乎要刻进石头里。
“你怎么!”
诺谛卡的惊叫撞在石室顶上。
“弗里莱,你为什么这么做!?”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想不通弗里莱怎么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弗里莱刚要弯腰写字,甬道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穿黑蓝长袍的信徒走了进来,赤着的脚踩在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该走了。”
其中一人声音嘶哑,目光扫过诺谛卡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
“是你们逼她的!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诺谛卡猛地站起来,愤怒让她暂时忘了恐惧。
那信徒眉头一皱,扬手就朝诺谛卡脸上挥来。
拳头带起的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可预想中的疼痛没落下 ,弗里莱扑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对着那信徒连连鞠躬,双手合十做出乞求的姿势,浅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恳求。
“快点跟上,阿尼姆斯大人可等不及。”
信徒的手停在半空,啐了口转身往外走。
弗里莱转过身,用袖子飞快擦了擦诺谛卡的眼泪,又捡起地上的行囊背在自己肩上,然后牵起少女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却握得很紧,像怕一松就会弄丢。
诺谛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愤怒盖过恐惧像团火在胸腔里烧,看着对方眼里强装的镇定,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只能低着头,任由弗里莱牵着往前走。
两人被信徒推搡着走过甬道来到祭坛,阿尼姆斯站在祭坛中央,长弓高举过头顶,木柄上的墨绿色石头在火光里泛着妖异的光。
“祈祷吧!赞美吧!血与肉的孩子们,与我一同见证!我们即将领受降下的洗礼!”
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在空旷的空间里撞出回声。
信徒们举着火把的手齐齐上扬,嘴里涌出意义不明的音节,像无数条毒蛇在嘶嘶吐信。
他们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瞳孔里跳动着和阿尼姆斯如出一辙的狂热,身体随着咒语微微摇晃,真的像被线操控的傀儡。
诺谛卡的目光突然被祭坛后方的石壁攫住。
那里的岩石正在诡异地蠕动,像块被泡软的腐肉,深褐色的石面裂开蛛网般的血纹,纹路里渗出粘稠的红液,顺着岩壁往下淌,在地面汇成蜿蜒的细流。
随着阿尼姆斯的咒语越来越急,血纹中心轰然洞开,那不是门,更像道被生生撕裂的伤口,两扇错开的门扉边缘还在微微抽搐,表面布满血管状的凸起,每搏动一下就渗出更多红液,腥甜的气息混着腐臭扑面而来,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那是什么……”
诺谛卡的牙齿开始打颤,愤怒早在看到这扇门的瞬间就被冻住了。
弗里莱被强迫着割 掉舌头、阿尼姆斯口中的“奉献”、这扇渗血的诡异大门……所有碎片瞬间拼凑成狰狞的真相。
重塑之手根本不是地母的信徒!这个念头像惊雷在她脑海炸响。
“弗里莱!我们被骗了!这不是地母!快走!”
她猛地拽住弗里莱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调。
弗里莱却没看她。
她的浅蓝色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血色大门,瞳孔因为激动而放大,嘴唇微微张开,露出被割去舌头后留下的空洞和空腔内狰狞的刀伤,嘴角那点暗红的血迹在火光里泛着光。
她甚至轻轻摇了摇头,挣开诺谛卡的手,往前迈了半步,像是想离那扇门更近些,脸上的向往几乎要溢出来,像个即将见到神明的朝圣者。
弗里莱蹲下身子,指尖在积雪上划过,留下浅浅的印痕。
她知道诺谛卡有多怕,可眼尾的余光瞥向那扇不断渗出血雾的大门时,浅蓝色的瞳孔里还是燃起了火 ,她不能等。
“不要怕,诺谛卡,我先去,伟大地母在呼唤着我们。”
最后一个字落定,她抬手拂去诺谛卡脸颊的泪珠,冰凉的指腹蹭过少女滚烫的皮肤。
然后微微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轻得像片雪花落在炭火上,随后将颈间带着的那颗坠着矿石碎片的项链戴在少女的脖颈上。
诺谛卡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两只粗糙的大手就猛地扣住了她的胳膊。
是那两个穿黑蓝长袍的教徒,指节捏得她骨头生疼,将她死死按在原地。
“弗里莱!别去!”
她的哭喊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眼泪砸在积雪上,瞬间冻成小小的冰晶。
“时辰到了!”
阿尼姆斯的声音在祭坛上炸开。
弗里莱最后看了她一眼,浅蓝色的眼瞳里盛着满得要溢出来的兴奋,嘴角甚至还牵起个虔诚的笑。
她转身走向那扇门,黑袍教徒松开了按住诺谛卡的手,转而推着弗里莱的后背,将她往门扉边送。
就在弗里莱的指尖即将触到那扇蠕动的血门时,门内突然伸出数只手。
那不是人的手,黑得像浸透了墨的冰,指节扭曲成诡异的弧度,指甲泛着青灰的光。
它们像毒蛇般缠上弗里莱的手腕、脚踝,甚至勒住了她的脖颈。
弗里莱愣住了,浅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惊恐,嘴角的笑容僵成凝固的弧度。
她想挣扎,可那些黑手的力气大得惊人,猛地向后一拽 ,她整个人像片落叶般被拖进了门内,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短短一瞬的死寂后,门内传来了声音。
不是预想中地母的启示,也不是弗里莱的欢呼。
那是种嘶哑的、破碎的呜咽,像被生生撕裂的布料在摩擦,又像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炭,没有清晰的音节,只有含糊的、充满痛苦的气音,一下下撞在石壁上,钻进诺谛卡的耳朵里。
是弗里莱。
被割去舌头的她,连完整的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痛苦声息,诉说着门后的恐怖。
“弗里莱 ——!”
诺谛卡的理智彻底崩了。
她猛地挣开还没完全收紧的钳制,指甲在教徒的手臂上抓出几道血痕。
眼泪糊住了视线,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那扇门里有弗里莱。
“我来了!弗里莱!我来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那扇血色大门。
冲进大门的瞬间,一股粘腻的恶意像潮水般拍在脸上,几乎要把她的魂魄从喉咙里拽出来。
入眼是翻涌的血红,像被打翻的血池在沸腾,深黑的流质在血色里蜿蜒游走,活似无数条浸了墨的蛇,而那些金色丝线不再是极光里的温柔模样,此刻绷得笔直,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悬在半空,针尖都对着她的方向。
还没等她看清脚下是什么,剧痛就从四肢百骸炸开。
胳膊像被两柄冰斧同时劈砍,骨头缝里像钻进了烧红的铁丝,疼得她猛地弓起脊背;双腿的肌肉像是被生生撕开,每一寸筋络都在尖叫着断裂,她想蜷起膝盖,却发现身体软得像团被揉烂的纸,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狠狠拧转,又猛地扯开,酸水混着腥甜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上来,却被剧痛堵在胸口,烧得她喉管火辣辣地疼。
“呕……啊 ——!!”
呕吐物混着凄厉的惨叫冲破喉咙,却在这片血色里被吞噬,连回音都变得细碎。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疼浪里沉浮,像块被暴雨捶打的破布,眼前的血红和黑开始旋转、模糊,金色丝线刺进视网膜的疼,四肢被撕裂的疼,内脏被搅碎的疼……无数种痛苦拧成一根绞索,勒得她几乎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当最后一丝力气从指尖溜走时,诺谛卡的视线彻底暗了下去,那些翻涌的血色和黑色渐渐融成一片混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疼,像潮水般将她的意识彻底淹没。
她像片断了线的叶子,软软地坠向未知的黑暗里,没了声息。
昏迷中,诺谛卡看见祖父站在雪松林的阴影里向她招手,弗里莱和队友们也在不远处笑。
她踉跄着扑过去,脚下的路却突然化成血池,他们的身影像浮在血面上的灯盏,晃啊晃地飘向黑暗深处。
“别走!别丢下我!”
她哭着伸手,指尖却只抓到冰冷的虚空 ,这种再次被抛下的恐惧猛地扎进心脏,她惊叫着醒过来。
鼻腔里是潮湿的土腥气,眼前石壁泛着青灰冷光,不远处的水潭正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与血门内的炼狱判若两界。
“弗里莱……”
她哑着嗓子唤,空荡荡的洞穴里,只有自己的回音和水滴声在石壁间晃荡。
少女试着站起身子,整个人猛地僵住,视线竟比从前高了数倍,石壁顶端的裂缝近在眼前,连石纹里的苔藓都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回事……”
诺谛卡慌忙坐下,心脏“咚咚”狂跳,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还是从前那样纤细,可手掌的前半肌肤却成了黑蓝色混杂着些许金色的丝线,顺着手臂往下,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胯部以下,竟生着四条强健的兽肢,前爪带着半弯的锐甲,后肢肌肉贲张,稳稳撑在地上;身后拖曳着一条长尾,末端泛着淡淡的银蓝光晕;脑后不知何时多出一对黑蓝色的翅膀,羽毛像浸过月光的黑曜石,边缘泛着冷光。
“这……这是什么……”
这些陌生的肢体与熟悉的上半身拼接在一起,诡异得让她指尖发颤,喉咙里涌上恐惧的涩意。
就在恐惧快要将她淹没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她无数次梦到的地母模样:上半身是温柔的少女身形,下半身覆着兽爪,身后有长尾轻摇,背上展着黑蓝羽翼,站在极光里俯视雪原。
她猛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是了……是这样的。
梦中地母的四足、长尾、羽翼,竟和自己此刻的模样分毫不差。
恐惧瞬间被一股滚烫的情绪冲散,兴奋像极光里的金线,顺着血管爬遍全身。
她抬手抚过脑后的翅膀,冰凉触感里竟透着种近乎神圣的熟悉。
这不是怪物的形态,这是她日夜祈祷的地母的样子啊……她离信仰的神,竟这样近了。
心跳得像要撞碎胸膛,她深吸一口气,学着小鹿的样子试着动了动四条腿。
前肢还带着人类的习惯,下意识想蜷起,后肢却已迈开步子,节奏全然错乱。
没走两步,后腿便勾住前爪,庞大的身躯“轰”地砸在地上,震得洞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唔……”
疼意从四肢传来,她本能地抬起纤细的双手护住头,脑后的黑蓝色翅膀也跟着收拢,像两扇小盾般挡在头顶,黑蓝色羽毛簌簌轻颤。
灰尘落在翅膀上,少女眨了眨薄荷色的眼瞳,望着水潭的方向,眼底还残留着未褪的惊喜,心里那因形态上靠近信仰而生的热意,却怎么也散不去 。
诺谛卡盯着水面里的倒影,鼻尖几乎要碰到潭水,自己的脸颊还是圆圆的,睫毛长而卷,脑袋没有任何的变化,心中稍稍安心。
“你终于到了这里,诺谛卡。”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惊得她尾巴尖“唰”地竖了起来。
猛地抬头时,祖父正站在甬道口,驼着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鹿皮袄,甬道尽头的白光在他身后晕开,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她脚边的石地上。
“祖……祖父?”
她张着嘴,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丝线,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您真的是……是祖父吗?”
这些天遭遇的诡异惊魂事件,让她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她缩了缩脖子谨慎地问着。
“别担心,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的,我的珍宝,小诺谛卡。”
祖父笑着走近两步,拐杖在石地上敲出“笃笃”声。
“我的珍宝”四个字像团暖烘烘的炭火,瞬间焐热了她发紧的胸口。
小时候她在雪地里摔断了腿,祖父就是这样抱着她,一遍遍地叫她“我的珍宝”;他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气若游丝时,嘴里念叨的还是这几个字。
诺谛卡的眼泪砸进潭水里,溅起细碎的涟漪,再见祖父的狂喜让她脑袋发晕,可低头瞥见自己庞大的兽形下半身时,又猛地慌了神。
她慌忙往身旁的岩石后缩,前爪扒着石壁,想把四条腿和那条摇来晃去的尾巴藏起来。
可身子实在太大了,后腿的爪子还是露在外面,尾巴尖不小心扫到石笋,发出“咔啦”一声轻响。
她懊恼地把脸埋进手臂里,耳朵尖红得发烫,像个偷藏了糖果却被发现的孩子。
“藏什么呢?这模样……像极了你告诉我梦中伟大地母的样子。”
祖父的声音带着笑意,走到她面前时,特意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扫过她的翅膀和兽爪。
“祖父……您不觉得我现在这样子很奇怪吗?”
诺谛卡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小傻子,你是我的诺谛卡,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祖父伸手摸了摸她垂下来的翅膀,少女愣了愣,尾巴尖不自觉地轻晃,刚才藏不住的窘迫,突然被种莫名的安心取代。
“可……可我走不好路,刚才还摔了……”
她吸了吸鼻子,小声说。
“慢慢来,我的珍宝。地母给了你翅膀,总会教你怎么飞的。”
祖父安抚着说。
————
“慢慢来,我们一起走,伟大的地母在等着你。”
祖父的手掌轻轻覆在诺谛卡的左前爪上。
少女深吸一口气,试着收拢翅膀,四条腿慢慢撑起庞大的身子。
前爪刚离地时还在发颤,后肢下意识地往前蹭了半步,尾巴尖晃了晃才稳住平衡。
她跟着祖父的脚步,一步一顿地挪进甬道,白光像融化的蜂蜜般裹住周身,暖得让她想起雪屋里的壁炉。
祖父在一旁看着孙女颤颤巍巍熟悉用四足行走,恍惚间竟和十几年前她感刚学会走路时的场景有些重叠,那时就有些活力旺盛调皮捣蛋的小丫头,最喜欢缠着他讲那些关于地母的故事。
物是人非,如今自己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她身边,而小诺谛卡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
老者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祖父,您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小声问,爪子踩在甬道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地母说,该有人陪我的珍宝走完最后一段路。”
祖父回头笑了笑,拐杖在地上敲出温和的节奏,“你小时候学走路,也是这样跌跌撞撞的,摔了就坐在雪地里哭,非要我抱才肯起来。”
“那……您见到弗里莱了吗?她之前被拖进那扇门里,我听见她……”
诺谛卡的耳朵尖微微发烫,尾巴不自觉地卷了卷,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想起那绝望的哭号,心又揪紧了。
“别担心,地母正在照顾她。等你见过地母,就能见到她了,或者说,只有你能帮助她。”
祖父的脚步顿了顿,声音软下来。
说话间,甬道已到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是间比之前大上数倍的石室,石壁上嵌着细碎的光点,像撒了满地的星子。
正中央,一块巨大的岩石悬浮在半空,通体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光晕里隐约流转着淡金色的纹路,像大地深处奔涌的脉络。
诺谛卡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心底炸开,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是恐惧,不是陌生,是刻在骨头上的崇敬,是灵魂深处的亲近。
就像迷路的孩子终于见到母亲,漂泊的归人踏回故土,连翅膀上的羽毛都在轻轻战栗。
她不需要祖父解释,不需要任何言语。
血脉里的记忆早已苏醒:族群世代供奉的神,雪原上极光的源头,庇护着他们走过无数风雪的地母,就栖身在这块发光的岩石里。
诺谛卡低下头,前爪轻轻按在地上,庞大的身躯缓缓跪卧下来,尾巴温顺地蜷在身侧,黑蓝色的翅膀微微收拢。
“去吧,我的珍宝,去见她。”
祖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欣慰的笑意。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向地面,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在诉说跨越漫长时光的朝拜和孩子们跨过整个地球来寻找母亲的委屈。
白光落在她的羽翼上,暖得像祖父掌心的温度,像弗里莱递来的热可可,像所有她曾珍视的温暖,此刻都化作地母的气息,将她温柔地拥住。
少女不知沉浸在着难以言喻的幸福和母亲般的温暖多久。
翅膀还沾着白光的暖意,被祖父的手掌触碰时,尾尖轻轻晃了晃。
她仰起头,粉卷发垂落在肩头,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水汽。
“祖……祖父,地母祂……”
诺谛卡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微哑,四足下意识地并拢,生怕自己庞大的身躯惊扰了这份神圣。
“别担心,我的小诺谛卡。祂只是没有办法直接和你交流,但是我不一样,我是因为你应运而生,祂可以通过我来和你交流。”
祖父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少女的身子上,诺谛卡轻轻地蜷起尾巴放在祖父身边。
“应运而生?我不太明白…考特他们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都…他们都……是我害死了他们……”
诺谛卡疑问道,说起因为自己而死去的队友们,刚刚坚强起来的少女又忍不住想哭泣,他们归来过,但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祖父抬手摸了摸她颤抖的羽翼,少女的体温变得很高,像在雪地里捧着块温暖的石头。
“先别急着哭,傻姑娘。”
他声音放得极柔,指尖点了点地面,那里的石缝里渗出几缕极细的水汽,在白光里凝成小小的水珠。
“你记不记得我教过你,南极的冰里藏着千万年前的气泡?地母就像块更大的冰,能把人的念想和记忆封成‘气泡’,再变成我们能看见的样子。”
诺谛卡眨了眨眼,泪珠砸在爪子上。
“考特他们……还有我,都是地母‘记’下来的气泡。你心里念着我们,脑袋就会发出特别的频率,就像无线电信号。地母祂接收这信号,再把信号里的画面、声音、甚至你藏着的情绪,都变成真的,就这样我们便因为你应运而生。”
祖父捡起块碎冰,对着地母散发的柔和白光转了转,冰里的气泡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话说,你见过埃德他们三个了吗,他们很早前就出发去找你了。”
祖父好奇地问道。
“我见过…见过他们了,他们……我……”
那些羞耻的画面像画片一样在少女的脑海里一张张闪过,白皙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也没答上来,尾尖害羞地轻拍着地面。
“诺谛卡,你……”
祖父狐疑地看了眼孙女,刚要追问,脑里却顺着地母的联结涌进些画面,那些画面里的羞耻感像潮水漫过礁石,清晰得让他心惊,从地母向他分享的些许知识来看,埃德他们会对诺谛卡做什么,完全取决于她想让他们做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能……”
他张了张嘴,半天只挤出句。
祖父的话刚落音,诺谛卡的脸“腾”地红得像烧起来的炭,脑后的黑蓝色翅膀猛地合拢,几乎要把脑袋整个裹进去,双手也死死捂住脸。
“不、不是的!是……是我之前偷看了些不好的书,封面上画着奇怪的人……可能是那些东西把脑子搞乱了,才会让他们……让他们变成那样……”
她的声音闷在翅膀里,含糊得像含着块棉花。
“多大的姑娘了,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以后不许再碰,听见没?女孩子家要……”
祖父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拐杖在诺谛卡的前爪上敲了敲。
“那些书是在您书房找到的!就夹在您那本《极地冰层观测记录》里,还有本藏在装罗盘的木盒底下,封面是烫金的!还有……”
诺谛卡突然梗着脖子打断,耳尖红得要滴血。
“嘶,哦……那、那许是我年轻时……随手放的,早忘了这茬……”
祖父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严肃像被冰碴砸了似的,瞬间崩裂。
他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鼻尖,喉结动了动,半天才干笑两声。
岩壁上渗出的水滴答声变得清晰,白光在岩壁上晃了晃,像在偷笑。
诺谛卡把脸埋回翅膀里,肩膀却忍不住轻轻抖。祖父清了清嗓子,转身假装研究岩石,背影瞧着竟有些狼狈。
“那书……你收好了?”
过了会儿,他慢悠悠转回来,重新坐下靠着孙女暖融融的身子,声音放软了些。
“在您……离开后,我把您书房的书都收起来放在阁楼上了,不会有人看到的。”
诺谛卡从翅膀缝里露出只眼睛偷看着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以后……不要说是在我那里找到的。”
祖父连连点头,没再提半句责备的话,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翅膀。
诺谛卡“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祖父也闭了嘴,靠着她的侧腹,望着白光发起呆。
“你也不用担心,小傻子。那些事情……是不会对你造成伤害的,所以你还是……嗯……你知道吧。”
让老人家向自己的孙女解释她依旧处子还是过于超纲了,好在诺谛卡及时善解人意地“嗯”了一声,算是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你是不是总在想‘是我害死了他们’,那愧疚像根刺扎在你脑子里,所以考特他们的‘气泡’就带着刺,不是他们想伤你,是你把自己的疼,刻进了他们的样子里。”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孙女的眼睛,她已经把手放下认真听着解释只是脑后的翅膀微微张开着暗示着她心情还没平静下来,像是只炸了毛的小猫。
尽管这“小猫”个头有点大的过份。
“可他们后来……他们走了。”
诺谛卡咬着唇。
“气泡总会破的……当你不再逼着自己记恨自己,那些带着刺的念想淡了,他们自然就散了。就像烧完的篝火,不是消失了,是变成了烟,回到风里去了。”
祖父把碎冰放在她的爪心,冰面很快蒙上层水汽。
诺谛卡低头看着爪心的冰化成水,顺着纹路往下淌。
原来那些羞辱奸淫和殴打,都是她自己塞给他们的。那些她不敢面对的自责,借着地母的手,变成了会喘气的惩罚。
“那您呢?您也是气泡吗?您会……消失吗?”
她忽然抬头,翅膀张得笔直,身子有些颤抖,她不想再一次失去祖父。
“我不一样。当年我离这里只有三天路程,暴风雪把我埋在冰里时,我脑子里全是‘要见到地母’的念头,那念头太执着,所以我死后灵魂回到了地母身边。”
“从物理上说,地母的能量场能保存强执念形成的意识碎片。我的碎片够强,又恰好落在它的‘保存阈值’里,所以能一直留着。而你踏上南极冻土的那一刻时,地母祂‘看到’了你对我的思念和记忆,再混杂上我的灵魂,就这样我以另一种方式重生了。”
祖父用指腹摩挲着身旁孙女的尾尖,声音里带着探险家特有的严谨。
祖父的解释里有她听不太懂的“能量场”、“阈值”,但她至少明白一件事,祖父不会再次离开她了。
“地母……不能直接告诉我这些吗?”
她小声问。
“祂太古老了,和我们栖身的地球一样古老。祂知道的东西太多,多到没法用人类的语言说出来。就像你没法跟蚂蚁解释什么是极光,祂也没法跟你解释祂的运行规律。”
祖父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祂只能借我的脑子当‘翻译器’,可我的脑子装不下那么多,所以拣我能懂的、你能听明白的来说。”
白光轻轻晃了晃,像在应和祖父的话。
“我好像……有点懂了。不管是气泡还是石头,能见到伟大的地母,再见到您,见到他们,就算是假的……也很好。”
诺谛卡轻声说着,尾巴谨慎地卷住祖父的手腕。
那些带着刺的“访客”消散了,是不是意味着真正的埃德他们,真的就埋在南极的冻土下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热。
弗里莱还活着,祖父以另一种方式陪在身边,可考特总是冷静的声音、奥兹和她开的那些玩笑、埃德替她扛行囊时的背影……
难道真的只剩回忆了?
得失像冰棱悬在心头,甜丝丝的,又带着扎人的凉。
“我的傻姑娘,抬抬头,看看那边都是谁?”
祖父的手指捏了捏她的尾巴尖,像小时候她闹别扭时那样轻轻晃了晃。
诺谛卡愣了愣,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顺着祖父指尖的方向望去,呼吸猛地顿住了。
石缝边,考特正扶着弗里莱的胳膊,眉头拧成个疙瘩,嘴角却偷偷翘着;埃德背着她那只磨破角的行囊,正冲她挤眉弄眼;奥兹那头及腰的金发在白光里泛着蜜色,正踮着脚往弗里莱身后躲,手里还攥着团雪,看样子是趁她不注意扔过来。
“现在就别闹她了,你看她眼睛红的。”
弗里莱靠在考特怀里,转头拍了拍奥兹的手背,笑着嗔怪。
“弗里莱?你的舌头……”
诺谛卡的翅膀“唰”地张开,黑蓝色的羽毛在白光里簌簌发抖。
“别看了,快过来。”
考特扬了扬下巴,语气硬邦邦的,却往旁边挪了半步,给她腾出位置。
狂喜像极光突然炸开在心底,诺谛卡几乎是踉跄着往前冲。
“当心!”
弗里莱的喊声刚落,诺谛卡前爪已离他们不到三步,她慌忙刹住脚,爪子在石地上划出两道浅痕,差点撞翻旁边的石笋。
“对、对不起!我忘了……我现在这副样子……”
少女摸着后脑勺,眼中挂着泪,脸“腾”地红透了。
“可不是嘛。”
埃德故意往旁边躲了躲,夸张地拍着胸口。
奥兹却突然扑过来,在少女身边跳了两下,见还是碰不到对方的脑袋只好抱着膀子生着闷气站在一旁。
“奥兹!”
诺谛卡又气又笑,刚想伸手去挠她,却被涌上来的酸意堵了喉咙。
她慢慢跪卧在地,把庞大的身子压得低低的,张开翅膀将他们拢在怀里时,眼泪终于忍不住决了堤。
“哭什么?”
考特伸手拍了拍她的翅膀,自己却别过脸,用袖子蹭了蹭眼角。
“才不是……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诺谛卡把脸埋在奥兹的金发里,声音哽咽。
奥兹原先比十九岁的少女高出些许,现在得踮起脚尖才能抱住她的脖子。
“小傻子。就算是……就算是借着地母的光回来的,我也得看着你把眼泪哭干才行啊。”
奥兹伸手揉乱她的卷发,指尖带着点凉意。
诺谛卡把翅膀收得更紧了些,鼻尖蹭着弗里莱的金发,忽然觉得,就算这只是借着念想搭起的桥,就算总有一天会散,此刻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暖,也足够焐热往后所有的路了。
石缝里渗进的白光在几人身上流淌,奥兹的金发蹭着诺谛卡的翅膀,带着点冰凉的触感。
埃德正偷偷往嘴里塞浆果干,被考特伸手敲了下后脑勺,两人的拌嘴声混着弗里莱的轻笑。
直到祖父的咳嗽声传来,几人才慢慢松开相拥的手。
诺谛卡拉着奥兹的手腕,看她金色长发上沾着的石屑,刚要伸手替她拂去,就被祖父按住了肩膀。
“坐稳些,我的珍宝。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他们三个……确实留在了风雪里。是地母接收到你心里的念,像捡起碎裂的冰片,把他们的样子重新拼了出来。”
他看了眼考特三人,目光里带着种复杂的温柔。
诺谛卡的翅膀猛地一缩,抓着奥兹的手紧了紧。奥兹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金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没说话。
弗里莱斜靠着少女的腰腹,伸手抚了抚她上半人身的腰肢。
“但这不只是念想。地母选了你做祂的使徒,不是随便说说的。你的血脉里流着最清的频率,能替祂照看远在地球另一端我们的族群……伟大地母的眷族。”
祖父向着发光的岩石虔诚地拜了拜,白光里的纹路突然闪亮下。
“使徒?什么意思?”
考特皱起眉,下意识往诺谛卡身前挡了挡。
“就像守林人。”祖父的解释带着他惯有的直白,“地母祂只是观察着一切,却对信仰祂的我们,你就是祂伸出的手,能触到冻土外的一切。而他们三个……是地母借你的手,留住的牵挂。”
“什么意思?你们……”
诺谛卡猛地抬头,尾巴下意识绷紧。
“傻丫头,当使徒还没搞懂规矩?”考特挑眉打断她,语气硬邦邦的,却往她身边靠了靠,“就是说,只要你活着,我们就一直能陪着你。”
奥兹踮脚又抱了抱她的脖子,金发扫过她的脸颊:“所以你可得好好活着,不然我找谁逗乐子去?”
祖父没让他们多拌嘴,转头看向弗里莱时,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孩子,”
他语气里带着疼惜的责备,“怎么能对自己的身子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弗里莱缩了缩脖子,像被长辈训斥的小孩,声音细若蚊蚋:“他们说……说能帮我带着诺谛卡见到地母……”
“糊涂!”
祖父抬手想敲她额头,见她瑟缩了下,又改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后再敢拿自己身子胡闹……”
话没说完,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从头顶砸下来!
石室的岩壁剧烈震颤,白光像被狂风搅乱的水面,瞬间晃得人睁不开眼。
一道宽敞的裂口从头顶蔓延开,碎石簌簌往下掉,冷风裹挟着雪粒灌进来,刮得人脸生疼。
祖父脸色骤变,按住太阳穴凝神片刻,沉声道:
“是另一个古老的意志醒了……地母说,让我们这些眷族快逃,回挪威去!”
诺谛卡心头一紧,立刻俯下庞大的身子,翅膀在身侧撑开,急声道:
“快上来!我带你们从裂口走!”
祖父却摇了摇头,拐杖往地上一顿。
“我们不用走。”他看了眼考特三人,“我们这模样,只要诺谛卡活着,就永远在她身边。”
“对。”考特拽了把埃德的胳膊,往旁边让了让,“你带弗里莱走就行。”
“听话,我的珍宝。你活着,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
诺谛卡眼眶发烫,还想争辩,却被祖父按住肩膀。
弗里莱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爬上诺谛卡的背,紧紧攥住她下半身上的编织物。
“我们走了!”
诺谛卡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身影在晃动的白光里,清晰得像刻在心上。
她不再犹豫,扇动翅膀冲进裂口下的甬道。
弗里莱伏在她背上,把脸埋进她的羽毛里,诺谛卡能感觉到她在轻轻发抖,却没有回头。
身后的轰鸣声越来越远,甬道里的风带着冻土的气息,她知道,只要往前飞,只要能逃出去回到家乡,那些她舍不得的人,就永远不会真的离开。
————
诺谛卡的身躯在甬道里冲撞着,这不是什么地下岩石裂隙,而是重塑之手祭祀基地的某条通道,弗里莱身上背着诺谛卡的行囊,冰镐和那些乱七八糟的珍重物都塞在里面。
甬道的支架在诺谛卡的冲撞下发出刺耳的断裂声,石头碎块像冰雹般砸落。
弗里莱伏在她背上,死死攥着行囊带。
这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裂隙,而是重塑之手挖出来的地下工事,墙面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祭祀符文,在晃动的火光里像一张张扭曲的脸。
“小心左边!”
弗里莱突然高喊。
三个披着黑蓝长袍的信徒正从侧门扑出来,火把的光映着他们翻白的眼球,手里的小镰刀闪着紫色的光。
诺谛卡头也没回,尾巴猛地横扫过去,带着破风的锐响,将三人像拍苍蝇似的扇在墙上。
“咔嚓”
几声脆响,信徒们的骨头断了,却没流出鲜红的血,而是从残肢里涌出乌黑的泥浆,顺着墙缝往下淌,腥气里混着腐烂的苔藓味。
弗里莱别过脸不敢再看,只听见身后不断传来骨骼碎裂和泥浆滴落的声音,像有人在黑暗里搅拌着烂泥。
离地下祭祀场的出口越来越近,空气里的血腥味和泥浆味突然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取代。
那不是南极的冷,是带着恶意的冰,顺着两人的毛孔往骨头里钻。
诺谛卡的翅膀猛地一僵,她和弗里莱同时在脑海里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睛,瞳孔里流转着暗紫色的光,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们,像在审视两件微不足道的祭品。
恐惧像藤蔓缠住心脏,诺谛卡差点撞在前方的岩壁上。
就在这时,一股暖流淌过四肢百骸,像地母身边的白光那样温柔,瞬间冲散了那股寒意。
金色眼睛的幻影消失了,诺谛卡和弗里莱同时松了口气,在心里默念着对地母的感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出口的光亮就在眼前,却被一个佝偻的身影挡住。
是那个叫阿尼姆斯的老妇人,瘦削的身子高举着那把形似手杖的弓,弓弦上没有箭,却缠绕着黑红色的雾气。
“受苦者的肉身已于此复苏……为我们降下光明,辩证是非 ……”
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话音未落,一根由黑泥和金线绞成的巨箭突然在弓上显现,箭尖闪着幽光,直指诺谛卡的头颅。
“小心!”
弗里莱的喊声刚出口,诺谛卡已经猛地加速,庞大的身躯像头暴怒的巨鹿,前爪带着破风的力量,狠狠踹在老妇人的胸口。
老妇人像片枯叶般飞了出去,尖叫着坠入出口边缘突然裂开的地缝里,只余下一声短促的闷响。
那把怪异的弓失去操控,“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被诺谛卡的后爪狠狠踩碎,金线和黑泥瞬间消散在空气里,巨箭也跟着化为乌有。
“冲出去!”
弗里莱拍了拍诺谛卡的脖颈。
诺谛卡展开黑蓝色的翅膀,猛地冲出出口。外面是南极的极夜,浅绿和深红的极光交织,只是这次再也没有那些诡异的金色丝线。
她扇动翅膀,带着背上的弗里莱越飞越高,将坍塌的祭祀基地和那些黑暗的恶意远远抛在身后。
“我们……逃出来了。”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弗里莱伏在她背上,看着脚下的冰原越来越小,突然笑出声。
诺谛卡没有回头,只是往更高处飞去。
翅膀掠过极光,带起细碎的光粒,她知道,只要地母的暖意还在,只要身边还有弗里莱,还有那些藏在心底的身影,她就永远不会停下飞翔的翅膀。
“傻丫头,飞稳些。”
是祖父的声音。
“他老人家就是操心命。”埃德的调笑紧随其后,“依我看,该让奥兹揪着她的羽毛导航,保准比指南针靠谱。”
“谁说的?”奥兹的声音带着笑,像有根金发轻轻搔过心尖,“要是有机会,我要在她飞过峡湾时,往她颈窝里扔块雪,看她敢不敢栽进水里。”
“都别闹了。”考特的声音沉了沉,却藏着暖意,“让她专心飞。”
诺谛卡的翅膀猛地一颤,眼眶瞬间湿润。
这些声音没有实体,却比任何触碰都清晰。
她忽然明白,祖父说的“一直陪着”不是安慰,他们的声音会藏在风里,他们的温度会浸在羽毛里,只要她还在飞,还在呼吸,这份陪伴就永远不会散。
“怎么了?”
弗里莱似乎察觉到她的波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没什么,他们在跟我说话呢。”
诺谛卡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哽咽的笑意。
话音刚落,一股熟悉的暖意从胸腔漫开,比地母身边的白光更沉,更柔,像有双无形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翅膀。
她知道那是谁的注视。
是地母,是那些藏在心底的身影,是所有爱着她的存在,正陪着她穿过极夜。
风突然变得温柔,不再刮得脸颊生疼。
极光在翅膀上流淌,碎成漫天光粒,像无数双眼睛在为她引路。
诺谛卡扭头看,看见弗里莱正望着远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她的瞳孔里映着极光,也映着自己庞大的身影 ,原来被人这样信任地依靠着,是如此安稳的感觉。
那些关于“害死队友”的愧疚,那些面对未知的恐惧,此刻都像被极光融化的冰,顺着翅膀的纹路往下淌,滴落在南极的冰原上,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她不必再颤抖,不必再自责,因为爱与陪伴从来都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托着她飞翔的风。
“往那边飞,我记得地图,那里是最靠海的科考站,按日子来算来接我们的船应该到了。”
诺谛卡扇动翅膀,调整方向。
心里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埃德在数她翅膀扇动的次数,奥兹在哼跑调的民谣,考特在纠正她的飞行姿势,祖父打着呼噜似乎睡着了。
她笑着,迎着风往光亮处飞去。
回家的路还很长,但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远行在外寻找母亲的孩子们,是时候归乡了。
————
(以下为后日谈)
第一幕
“司晨,之前那座科考站和我们之前检查过的不一样,它……它太干净太安全了,没有任何重塑之手仪式的痕迹,就好像……”
橙色头发的少女紧了紧风帽,对身旁灰色头发的姑娘说道。
“……就像有什么庇护着这里,十四行诗。”
维尔汀补充道,基金会的传送术式因为突然出现的极光夜出了大差错,她们整整晚了五天才到达南极,好在现在极夜已经褪去。
两人循着踪迹找到一台倒在雪窝里报废的雪地摩托,发动机侧面有一个被融化的大洞。
“是重塑之手法术的残留痕迹,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司晨……司晨?”
十四行诗检查完毕后向着维尔汀报告,却发现对方站在不远处的雪脊上,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远方。
“您怎么回事,司……”
橙色头发的少女爬上雪脊顺着维尔汀的视线望去,剩下的半句疑问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那里是一大片重塑之手的祭祀基地……
或者说,曾经是,现在只是一地断壁残垣,从还未被大雪覆盖的样子来看,这里被摧毁还不久。
“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十四行诗,我们现在只能祈祷乌尔里希组长能快点和我们会和了。”
第二幕
(一份被加密的调查报告)
关于南极未知超智能体的初步调查报告
一、调查基本信息
调查对象:暂命名为德尔塔-3南极未知超智能体
调查时间:[查阅权限不足]-[查阅权限不足]
调查团队:乌尔里希研究组(由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物理学家等 12 名研究员及3名基金会神秘学家组成),司晨小队
调查手段:运用地质探测仪、生物波记录仪、能量场分析仪、高清成像设备等辅助设备,在南极疑似 德尔塔-3南极活动区域进行持续性观测与数据采集
二、德尔塔-3的发现背景
第一批基金会卫队进入重塑之手祭祀场废墟时,有多名士兵和神秘学家报告遭遇了自己已经离世多年的亲人,并且有和他们亲密的互动。
后经乌尔里希组长发现某区域存在持续且稳定的特殊能量场。
该能量场不同于已知的任何自然能量形式,且呈现出规律性波动。
随着观测深入,逐步探测到该能量场与一种未知的超智能体存在关联,遂将其暂命名为 德尔塔-3。
三、德尔塔-3的存在形态
目前通过设备观测,尚未能明确德尔塔-3的具体物理形态。
其主要以一种弥漫性的能量场形式存在于南极冰层下的特殊地质构造中,该能量场覆盖范围较广,且具有极强的稳定性。
能量场的波动频率与地质活动、生物电波等存在复杂的关联,但具体作用机制尚未明确。
四、地母的核心特征
超智能属性:德尔塔-3展现出超越当前人类理解范畴的智能水平。
其能量场的波动蕴含着复杂的信息,设备记录到的数据流呈现出高度的有序性和逻辑性,远超自然形成的随机信号。
研究组推测其具备处理、分析海量信息的能力,且能对周围环境产生的刺激做出精准响应。
乌尔里希组长和露西女士认为,德尔塔-3也是一种意识唤醒者,但是它更加古老,甚至可能在地球诞生之时就存在了。
“访客”模拟能力:这是 德尔塔-3最显着的特征之一。
在观测过程中,多名研究员报告称看到了已逝去的亲人,这些“访客”的形象、言行与记忆中的亲人高度吻合。
通过生物波记录仪监测发现,当研究员出现“访客”幻觉时,其脑电波与 德尔塔-3能量场的波动呈现出高度同步性。
进一步分析表明,“访客”的出现与研究员的深层记忆和情感存在密切关联,似乎是德尔塔-3 通过某种未知方式读取了研究员的记忆信息,并将其模拟呈现。
通过[查阅权限不足]手段捕获了一名“访客”并进行了身体组织样本切片实验,发现“访客”的身体是由某种未知的粒子构成,它们能模拟成生物组织的样式但是很快便会泯灭。
环境交互能力:德尔塔-3的能量场能够与周围的地质环境、生物活动产生交互。
观测发现,其能量场的变化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局部地质构造的稳定性,同时也能对生物的生理状态产生影响,如部分研究员在接近能量场核心区域时,出现情绪平复、身体放松等现象。
据乌尔里希组长报告,意识唤醒者不存在这种情况。
五、观测中的异常现象
设备干扰:在靠近 德尔塔-3能量场核心区域时,多种精密观测设备出现不同程度的故障或数据紊乱,包括地质探测仪的读数失真、生物波记录仪的信号中断等。
这种干扰具有针对性,仅对复杂电子设备产生影响,简单机械装置则不受干扰。
能量场突变:德尔塔-3的能量场会在无明显外部刺激的情况下发生突发性变化,表现为能量强度骤升或骤降、波动频率急剧改变等。
这种突变往往与“访客”现象的出现存在时间上的关联,但具体因果关系尚不明确。
六、结论与推测
结论:德尔塔-3是一种存在于南极冰层下的未知超智能体,其以特殊能量场的形式存在,具备模拟“访客”、与环境交互等能力,其智能水平和运作机制远超当前人类的认知范围。
推测:德尔塔-3 模拟“访客”的能力可能是其与生物进行信息交互的一种方式,通过读取生物的记忆和情感,实现某种未知的目的。
其能量场的异常变化及对设备的干扰,可能是其自身运作或对外界探测做出的防御性反应。
由于目前观测手段的限制,关于德尔塔-3的起源、本质及最终目的等仍有待进一步研究。
(附:[查阅权限不足]女士!!!到底是谁抢了我的研究经费?!!)
第三幕
(这一幕是为了以后开一个脑洞坑,把那些不适合写给正常角色但是又不舍得扔的玩法拿来给阿尔卡纳用,这下总不能骂我重口恶趣味了吧)
基金会剃刀小队关于重塑之手祭祀场任务报告
一、任务基本信息
任务编号:RT-2025-0808
任务发起:司晨小队紧急召唤
任务地点:南极重塑之手祭祀场
执行小队:剃刀小队(队长:[查询权限不足],队员:7 名队员,配备标准战术装备及神秘学探测仪器)
任务时间:[查询权限不足]
二、任务背景
接司晨小队紧急通讯,其在监测重塑之手祭祀场活动时发现异常能量波动,请求剃刀小队立即支援,对该区域进行搜索与排查。
三、任务执行过程
抵达与初步搜索:小队按指令通过传送术式抵达重塑之手祭祀场外围。
现场一片狼藉,多处建筑坍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与焦糊味。
对周边区域进行初步搜索后发现,所有重塑之手信徒均已死亡,尸体遍布各处。
死因勘察:经现场勘察,信徒死因均为外力暴力致死。
现场遗留大量巨大爪印及撞击痕迹,部分建筑墙体被强行撞穿,碎石飞溅范围极广,由此判断凶手应为体型巨大、力量惊人的生物。
深入探索:小队沿祭祀场内部通道向底层推进,通道内同样可见严重破坏痕迹,多处祭祀设施被损毁。
在抵达最底层的大祭祀坑时,发现角落处有一女性试图躲藏。
目标确认:经识别,该女性为重塑之手领袖阿尔卡纳,此时她状态虚弱,无力地倒在角落,毫无反抗能力。
应急处理:小队立即退出大祭祀坑区域,并紧急呼叫更多神秘学家及支援小队前来协助。
俘获过程:在支援力量抵达后,经准备多种精神抵抗术式以应对可能的精神攻击,小队重新进入大祭祀坑,成功俘获阿尔卡纳。
四、特殊情况处理
处决尝试:俘获阿尔卡纳后,通过远程汇报获得指令,尝试直接就地处决。
但使用多种常规武器及部分低阶神秘学攻击手段,均未能对其造成实质性伤害,处决毫无效果。
后续安排:经基金会高层紧急商议,决定为阿尔卡纳佩戴多种拘束及精神压制的神秘学道具,以限制其可能存在的潜在能力。
随后,小队按命令将其安全押解回基金会,交由相关部门进行进一步研究与收容。
(附:据东3小队报告,他们在边缘区科考站内发现两名女性探险队员分别为诺谛卡-阿蒙森和弗里莱-南森,其中诺谛卡-阿蒙森浑身赤裸裹着毯子 ,询问后得知二人躲藏在此处多日,在检测无重塑之手术式痕迹后,小队留下物资和衣物以支持二人等待救援)
第四幕
挪威的夜空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星星密得能数出连成线的星座。
客厅的壁炉烧得正旺,木柴噼啪作响,把弗里莱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诺谛卡把脸埋进弗里莱怀里,鼻尖蹭到对方毛衣上的羊毛,暖烘烘的。
“弗里莱,你还记得伟大地母的白光吗?比壁炉的火亮多了,却没这么烫,那么温柔,那么舒适。”
她闷声说,“记得。那时候你翅膀上的羽毛沾着冰碴,抖起来像碎玻璃在响。”
弗里莱指尖划过她粉色的发旋,像在抚平什么褶皱。
诺谛卡笑出声,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脚边的毛毯滑下去大半。
几个月前在南极,她总觉得那身黑蓝色的庞大身躯是摘不掉的壳
“傻丫头,地母给你的,自然由你说了算。”
直到祖父拄着拐杖敲她的爪子。
她当时试着闭眼想“变回去”,再睁眼时,手上黑蓝色的花纹褪去,身下狮鹫似的半身又变回了少女修长白皙的双腿。
只是她的衣服回不来了,只得裹着毯子缩在科考站里。
“奥兹!你再往汤里撒那么多酸浆果,这锅东西就能拿去杀人了!”
厨房突然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接着是埃德的嚷嚷。
“要你管?小诺谛卡就喜欢喝酸的。”
奥兹的声音带着笑。
诺谛卡探出头,看见奥兹正从厨房探身看她,及腰的金发在暖光里泛着蜜色,借由地母力量新做的身体比从前更结实些,却还是改不了爱捣乱的性子。
考特倚在厨房门框上,手里拿着块面包,眉头皱着却没真生气,新身体的肩膀比记忆里宽了些,近视也被“治”好了,工程师只是还习惯性地带着个眼镜框。
埃德背对着她在搅汤锅,后颈的头发还是乱糟糟的,像被风吹过的草。
“明天又该‘充电’了。”
奥兹蹦到沙发边,弯腰捏了捏诺谛卡的脸颊,“别忘了把地母的链接打开, 不然我这新身体该散架了。”
“说得好像你多珍惜似的。”
考特跟过来,把面包递诺谛卡手里,“上周是谁非要去爬后山的云杉,摔得胳膊脱臼?”
“那是意外!”
奥兹瞪他,金发甩得像团光,“再说埃德不也跟着摔了?”
“我那是拉你!不然你早滚进雪沟里了!”
埃德从厨房探出头。
诺谛卡咬着面包笑,看着他们吵吵闹闹,像南极的风雪从未来过。
地母的链接像条看不见的线,一端系着她的心跳,一端牵着他们的新身体,每个月那一天,他们只要靠在她身边,就能听见线那头传来的、像潮汐般的嗡鸣 ,那是地母在轻轻维系着这份“存在”。
祖父坐在壁炉边的摇椅上,手里捧着本磨破页的地质书,却没真看,只是望着他们笑。
“祖父,也做个新身体吧,这样就能陪我们爬山了。”
诺谛卡之前劝过他,老人却摆摆手。
“我这把老骨头,在哪都一样。守着你们,比什么新身体都强。”
他的身影在壁炉火光里明明灭灭,像块被岁月焐热的石头,安稳得让人安心。
诺谛卡嚼着面包,看奥兹抢了埃德的汤勺,看考特闪身躲开,看祖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暖得像刚出炉的烤饼。
南极的惊魂像场褪了色的梦,醒来时,身边有壁炉的暖,有吵吵闹闹的笑,有看不见却摸得着的牵挂。
她忽然懂了祖父说的“应运而生”,不是她被什么选中,而是她的念想、她的爱,像颗种子,在挪威的雪地里发了芽,长出了满屋子的春天。
窗外的星星眨了眨,粉色头发的少女往弗里莱怀里缩了缩,听着厨房里的拌嘴声、祖父的轻笑,觉得这辈子的安稳,大概就是这样了。
幸福温馨的环境抑制不住诺谛卡心跳得像藏了只扑腾的小兽,自从她十三四岁时产生的莫名情感,经历了南极一事之后终于理清了由头。
“弗里莱,我……我爱你。”
她的声音细得像缕烟,刚出口就想咽回去,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话落的瞬间,客厅里仿佛静了下来。厨房的拌嘴声、祖父翻书的沙沙声,好像都被壁炉的暖光裹住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她不敢抬头,只感觉到弗里莱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指尖带着点壁炉烤热的温度。
“傻丫头,我可是你姑姑啊。”
弗里莱的笑声像融雪,带着点无奈的宠溺。
“我知道……可是……”
诺谛卡的耳垂“腾”地红透了,像被炉火烤过的苹果,她猛地把脸埋进弗里莱颈窝,声音闷闷的。
“我也爱你,小诺谛卡。”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轻柔的呼吸打断。弗里莱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轻说。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点羊毛和浆果干的甜香。
诺谛卡猛地抬头,撞进弗里莱含笑的眼睛里, 那里面映着壁炉的火光,映着她红透的脸,还有藏在眼底、比星光更软的东西。
“你……”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弗里莱用指尖按住了嘴唇。
“嘘,让他们听见,该拿我们打趣了。”
弗里莱眨了眨眼,往厨房的方向偏了偏头。
“小诺谛卡跟弗里莱在偷偷说什么呢?你俩脸怎么红了?”
厨房果然传来奥兹的嚷嚷。
“闭嘴吧,多半是又被你刚才撒的酸浆果齁着了。”
考特跟着笑。
“别理他们。”
诺谛卡慌忙往弗里莱身后躲,却被对方一把揽住,紧紧按在怀里。弗里莱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里裹着笑。
壁炉的暖光漫在两人身上,把影子叠成一团。
诺谛卡听着弗里莱同样激动的心跳,混着厨房的吵嚷、祖父的轻笑,忽然觉得刚才那句告白,像颗投入温水的糖,慢慢化开来,甜得从舌尖一直暖到心里。
原来安稳不止是满屋的烟火气,还有怀里的温度,和那句藏在暖光里的、轻轻的“我爱你”。
“弗里莱,吃过饭我们大家一起去峡湾飞行吧,这一次我想试一试,我能不能载上所有人?”
少女抱着自己的姑姑,亦或者是……爱人,像是小猫咕哝着说道。
弗里莱没有说话,只是轻笑着抚摸诺谛卡蓬松的粉色卷发,浅蓝色的眸子里满是如水的爱意。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