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彤收敛了方才的娇态,纤纤素手撑着床沿直起身来,端正了神色,那双含着秋水般的眸子直视着我,朱唇轻启:“一是今夜的婚礼上,你要用自谦之称,我夫君年纪比你大,你可自称' 小人'.忘川郎闹洞房,各家尺度不一样,你要'卷喜舌' ,还要为我施展三阳截情指,所以,我和他那个时,全程你都可旁观呢!可我夫君最爱夺人所爱之时的那种痛快,若是你在我们云雨之时跪在一边,他必是很开心。”
她双颊飞起两朵红云,吐出半截丁香小舌做了个鬼脸,见我神色黯然,连忙抿紧朱唇,可促狭的笑意还是从她微翘的眼尾漏了出来。
“二是闹洞房之前要有祝由师给你用锁阳针,南海鲛人泪凝成的冰晶制成,细若牛毛,插在你后腰肾俞穴便化成一股凉气,也能如常勃起,只是不能先射出来,败了我们的兴。等同房之后,你只需喝一口当归返阳酒便能解开了。”
“三是你在这里终究是客,我到底与他签了婚书,拜了天地,今夜把身子给了他,必想着如何成为宝珠的替身,让他完全地爱上我,这样方能早日练出凤引之啼!此后我俩再单独相处,请你尊重我!”
“四是若你今夜表现恭顺,令我夫君尽兴,他或可开恩,许你与我在这张承载了我与他初次欢好的锦被中,温存半个时辰。切记不可破我贞操,这是底线!”
她声音渐低,颊畔红晕更盛,“这也是他最为痴迷的玩法之一,名为' 旧欢如梦'.想象一下,他的娘子与昔日恋人,在他昨夜刚刚尽兴享用的被褥之间,肌肤相贴,耳鬓厮磨,呼吸间尽是我和他一起留下的气息,却只能恪守界限,触碰而不得深入……这其中的酸涩与煎熬,最是令他得意快慰。”
“届时……你需得跪下来央求于他。”
“十二娘,小人晓得了!”我别扭地说了一句。
两人一时无言,听着外面嘈杂人声,这屋子的安静倒有些突兀,我想起昨夜的梦,便随口问了她一句:“凤引三啼之后是什么?我还真不太懂这些。”
“这是女儿家的闺房之私,你不懂不是很正常吗?”凝彤唇角勾起一丝轻盈的笑意。
“四啼是暗香盈体,修得此境者,通体生香,其味三分清冽似雪中寒梅初绽,五分甜润如蜜酿牡丹晨露,更兼二分撩人麝韵暗藏。最妙的是行房之时,还未插入时若青柠薄荷,处子一般的清新幽微,高潮时似熟透蜜桃醉人,云收雨散后又带着雨后白玉兰的余韵!”
我听得瞠目结舌,同时也无比神往!
“我是一定要修到这一层的!忘川郎,我夫君可是' 螣蛇堕渊' ,又有风月手段,你让我和他好好相爱一场,好不好?”
“五啼又叫' 魂销魄荡' ,身子格外敏感,和蓝颜行欢,高潮余韵可以持续一整天,对我们女儿家来说,一次欢好或许不过个把时辰,可若能得五啼之境,那销魂蚀骨的巅峰快意可以沿续一整日。”
“后面还有三啼呢?”
“算错了,还有四啼!”凝彤笑了起来,给我详细地讲解了一番:六啼是眼波似电,修得此境者,一双电眼,眼波流转间自生万种风情。
嗔时如嗔还喜,爱时瞳仁漾漪,春水溶溶,似要将人魂儿都化在里头。
最妙是云雨之际,眸光潋滟生辉——时而媚眼如丝,勾魂摄魄;时而泪光盈盈,我见犹怜。
床笫之间,一个眼风胜过千般手段,直教人魂儿都酥了半边!
这个境界一样无比美妙!
这时我才理解凝彤的执念: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身上有异香、有电眼!怪道她对老地主付出这么深的爱意。
“七啼是——”凝彤刚要说,我忙插嘴:“我知道,七啼是贞淫相济,王小安说他就曾经调教出……要么,你将来与他同房几次?”我向她挤挤眼。
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才说这话,稍后方想明白缘由,竟羞惭得不能面对自己:她一口一个“夫君”得叫着老地主,那种眷恋亲密,让我潜意识里有了很深的不安,竟然想借着另一男子来转移一下她对老地主的感情,说来实在可悲!
“他根本就是在吹牛!我夫君最多只能调教到凤引六啼。再往上,便只能由' 天选之男' 在行房时向女子口中度入一枚' 凤𬸦种子' 才可达成,与寻常男子一千次也修炼不出来的!”
凝彤突然又打了一个喷嚏,我怔怔地盯着她掏出的帕子,仿佛有冰冷的蛛丝顺着脊梁缓缓爬下,内心有一种不知何处而来的强烈不安!
凝彤继续介绍:七啼之境,最是玄妙难言。
此乃“贞淫相济”之道,能使女子“贞心”与“淫骨”分数渐趋相近。
行房之时,快感如钱塘潮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叠,直教人魂飞魄散。
更妙的是,此境能重塑女子气质,三分端庄里透着七分风流,白日里,是举止得体的千金小姐、闺阁贵妇,待人接物温婉守礼,连执帕的指尖都透着矜持。
待到红烛高照、罗帷低垂之时,骨子里已酥软如绵,偏还要端着三分矜持,倒比直白的邀欢更让人欲罢不能。
纵使在男子身下欲念丛生、放浪形骸,眉宇间总还藏着一丝欲拒还迎的羞意,反而更激发男子野性。
云雨初歇,她眼角眉梢春意未消,满是浪迹的亵衣羞掩犹带红潮的肌肤,纤指轻拢散乱的鬓发,可神色已然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端庄——这情景往往最能引得男子再度化身饿狼,将她新整的衣带又一一扯落,在锦衾绣褥间再演一场颠鸾倒凤的好戏。
八啼之境,乃阴阳和合之极致,古称“十方来朝凤巢稳”。
臻至此境者,纵与十名男子同赴巫山,亦能固守本元不损。
其玄妙在于,阳精入体后自会循任督二脉流转,化为滋养元阴的玉液琼浆。
行房之际,每承一轮抽插,面颊便添三分桃色;每纳一份元阳,肌肤更显水润光泽。
即便彻夜承欢,被多名男子轮上一整夜,也没有丝毫倦意,晨起对镜梳妆时,但见眸含春水,唇若涂朱,反比寻常更添艳色。
九啼叫玉颜天成,此乃脱胎换骨之变!
脸形轮廓依旧,而五官日渐精致,如工笔细描。面部雀斑不知不觉间悄然消融,如同晨露遇朝阳般无迹可寻。
原本略显模糊的唇线渐渐勾勒出完美的弧度,如名家工笔细细描摹。
琼鼻线条愈发挺拔秀气,鼻尖的一点弧度恰到好处。
双眸愈发清透,眼波流转时,如含星子,顾盼生辉。
双肩线条愈发流畅,纤薄而不露骨,肌肤如玉,莹润生光;颈背曲线渐如天鹅,颈线修长,脊骨隐现而不突兀,肌肤细腻如新雪初覆。
骨肉匀停,既不过分丰腴,亦不显嶙峋,每一寸皆似精心权衡;这般变化非是浓妆艳抹所能及,而是时光之手慢慢对其骨相进行极致的改造。
犹如美玉经能工巧匠之手,将所有细微瑕疵一一修整,终成浑然天成的绝色姿容。
“老天!竟还有、还有这样的神通?!”我舌桥不下,这凤引之啼实在玄妙无比,若是老地主真能用螣蛇堕渊这等大凶之器为凝彤调教出来,似乎也不算太亏,只怕时间不够充裕。
我又再三端详凝彤完美无瑕、宛若精瓷琢玉的仙姿佚貌:“你的五官已经相当精致了,还能再美?!”
“当然了!”凝彤瞪了我一眼,从袖间掏出随身携带的鎏金小铜镜,指尖点着自己的鼻翼,“你看我这鼻翼,是不是太宽了?显得整张脸都笨笨的。”
她手指下滑,掐着下巴尖左右转动,“这下巴也不够精致,下颌线有些过于饱满了,若是能再尖一分,就衬得起这鹅蛋脸了。”说着又侧过脸,指着左腮处,“瞧见没有?这三粒小雀斑,每次上妆都要多费些胭脂遮掩。”
她突然烦躁地皱眉,指尖划过两侧眉骨,“最恼人的是这眉毛!”
她凑近镜子,几乎要贴上镜面,“右边眉尾天生就缺了一截,左边又太淡,画眉时总要费尽心思才能对称。偏生眉形也不够流畅,中间这段总有些参差不齐……”
“只是哪里能遇到这样的天选之男呢?行房时度入一枚' 凤𬸦种子' ?这种修炼法子真是闻所未闻!”
“说不定你就是那' 天选之男' 呢!”她亲了我一口,又凑近我耳边,“我这次办差,邂逅天山派的大师姐,她告诉我,这世上有一门风月秘术叫作' 鸾凤和鸣诀' ,也是这般玄妙——女子在高潮时将一颗' 情爱种子' 度入男子口中,便能修得此术!丐帮洪帮主的爱妻林欢儿便精通这门法诀!将来我告诉你它有何妙处。”
她说着,鼻尖俏皮地皱了皱,粉舌轻巧地掠过唇角:“那位林女侠可是十五年前的武林第一美人,如今青春永驻,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她促狭地眨眨眼,“要不要我大师姐去帮你牵个线?她与林欢儿是闺阁密友!”
我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呛出泪来:“我?和林欢儿?”抹了抹眼角,“你不会不知道洪三指有多善妒吧?!”
十月初一那日,面圣之后我便回到了京都御苑南三条的宅院。
正好师父那几日在宫中当值,听闻我回京面圣的消息,当夜便赶来我家中,师徒二人促膝长谈至三更时分。
我当时想起隆德皇帝说洪三指之事的表情,总觉得有点气急败坏,一时好奇,便问师父:“那洪老前辈究竟是如何倚老卖老,与萧掌门闹翻脸的?”
“哪里是倚老卖老,圣上只是觉得太不堪,为他遮掩一下——圣上后来御笔亲封他为' 新宋第一妒夫' !”师父一脸鄙夷,“你将来娶了烟儿,可千万莫学他这样的性情!烟儿的情郎叫宋雍是吧,你要对他俩要包容大度一些!”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和烟儿单独相处过半天上了,就挂了个虚名,只好苦笑一声,不便多解释。
“萧掌门修成刺破虚空神技,破壁而出,才知道爱妻刘小小已经香消玉殒,成日价萎靡不振,心神恍惚,圣上怕他哀伤过毁,也想让他用那神技为新宋效力,先后派了几个说客,包括你岳丈岳大侠,都没有说动他。我便出了一个馊主意……”
师父抿了口茶,又长叹一声:“也不算馊主意:萧默笙是林欢儿的平夫。她在平婚燕尔之前让元阳上人摘了红丸,萧掌门也未嫌弃过她。我想,若是林女侠能招萧掌门作蓝颜,慰其鳏居之苦,或可以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结果——”
他一拍书案,无比懊悔!
“洪三指这厮表面装得大度,当着圣上的面跟我表态,说乐意让他二人重续鸳梦,结果呢?萧掌门与林欢儿只欢爱一夜,这醋坛子就发作了!”
“他是如何发作林女侠的?”我好奇问道。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林欢儿发作!”
师父一脸鄙夷,捻着胡须连连摇头,“他次日卯时便去敲门!要去祭拜刘小小,萧掌门只以为他是醋意发作,不想让他们清晨再次交欢,也没想到别的。谁曾想洪三指竟在刘小小墓前说怪话,说什么——' 义妹,你死得冤啊,不过就是和别人平婚期长了点,又有过私嫁,便遭人嫌弃,假借练功闭关,生生冷落你五年,把如花美眷熬成荒冢枯骨'.”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洪三指这哪里是祭拜啊,这不是跑到亡妻坟前去戳人心窝子!
师父摇头一声长叹:“萧默笙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当时便回说,' 早知你心胸狭隘赛过针眼,既没这心胸,何必惺惺作态,带着爱妻上华山?我还告诉你,洪瘸子,欢儿昨夜被我送上高潮之后亲口说,跟我一夜燕好,赛过与你十年!我们床铺之下是鹿淫白斑草,她自己还吃了一粒玄圃宝穴丹,我在她体内出了六次,昨夜应当蓝田种玉——' ”
萧掌门话音未落,嫉妒到丧失理智的洪三指便悍然发动偷袭,用的还不是一般的招数,而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损则有孚”!
萧默笙差点吃了大亏。若非他反应奇快,林女侠又用打狗棒法拦了洪三指一下,怕是要当场毙命!
很多人以为“亢龙有悔”最厉害,其实这一招虽刚猛无匹,终究留了三分余地,“损则有孚”才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绝命杀招——此式看似掌力稍敛,实则暗藏螺旋内劲,掌心含而不吐,待触及敌身时骤然爆发。
内力如毒龙钻心般螺旋透入,先损经脉后夺心脉,中者外表看似只留淡淡掌印,五脏却已被绞得粉碎。
传闻丐帮用“损则有孚”这一招是有约定的,非得是枭獍国贼!
大宗师级别的过招都是点头为止,萧默笙一看他上来就用这种夺命之招,而且完全不留后手的以命相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使出刚悟出来的“刺破虚空”空间神技,连着三记断空掌打得他呕血三升,又多亏林欢儿一招“天下无狗”,才护住洪三指的性命。
萧默笙当即便点了洪三指周身要穴,林欢儿怕他继续伤害洪三指,主动拿身子赔罪,让萧掌门出气,二人在野外当着洪三指的面交合了多半日,林欢儿一度爽到人事不省,萧默笙这才放过洪三指!
华山派掌门与丐帮帮主因争风吃醋撕破脸皮,新宋武林最撑门面的两大绝学竟在此等荒唐情形下对决,胜者还对败者施以惨无人道的人格羞辱,圣上闻讯震怒,当即下旨严令所有知情人封口,不得外传。
“好好一番谋划全被他耽误了!圣上原话说,洪三指这厮' 生得不伦不类,内心既自卑又狂妄,半辈子他就只操心一件事:林欢儿会不会移情别恋!' 这般行事哪里像豪气干云、磊落洒脱的丐帮帮主,怨不得圣上骂他!”
师父当时还感慨:“想那林欢儿,当年可是武林绝色榜第一名,自从嫁给洪三指之后,被他连哄带骗,到玉贞清心观接了骊山老母的' 并蒂锁心咒' ,洪三指武功又强,下手又黑,一般年轻英俊的武林少侠见到仙子一般的林欢儿就跟见了鬼一样,均躲得远远的,弄得她有苦说不出!直到' 阴阳寮' 那档子事儿之后,圣上这才消了点气,说是活该报应,还说从此不再见此人!”
我奇怪师父提及“阴阳寮”时的语气,便好奇地问了一嘴。
师父一脸尴尬,让我再不要打听此事,也不许乱说,这阴阳寮以采阴补阳之术残害了不少江湖女侠,怕是有什么隐情,说出来有损林女侠的清名。
我把这桩轶事细细说与凝彤听,只是刻意隐去了阴阳寮那段:“你总笑我善妒,可比起这位' 新宋第一妒夫' ,我这点醋劲儿怕是连给他当小厮都不配!”
“天爷!”凝彤惊得手中绣帕都掉了,檀口微张的模样活像条搁浅的锦鲤,“自己吃醋忍忍就罢了,哪有跑到人家亡妻坟前说这等诛心话的?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砒霜么!听说圣上最好绿意,他这种妒夫当然不招圣上待见!”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不自然地低下头,右手无意识地绕着耳后一缕青丝,发梢在指尖缠了又松:“也不怪洪前辈这么善妒,听说接了' 并蒂锁心咒' 必然有这后果。女子对相公之外的男子一般再难动心,相公也会变得奇妒无比。他们夫妇这般……”她突然抿嘴一笑,颊边泛起两朵红云,伸手戳了戳我胸口,“是不是也蛮有意思的?你想不想将来与我也玩这样的捉迷藏游戏?”
我挠挠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早就听人说过,这骊山老母不是什么好货色,她年轻时曾打着“贞洁大仙”的名义在东都发财,后来却被东都男子咬牙切齿地称为“贞劫大仙”。
这“并蒂锁心咒”确实灵验非常,能使妻子对丈夫之外的男子避如蛇蝎。
可若妻子当真遇着倾心爱慕之人,咒语反噬起来便如天雷勾动地火,轻则私奔改嫁,重则珠胎暗结!
而相公接咒后就惨了,见妻子与旁人谈笑便如坐针毡,嗅到一丝陌生熏香便辗转难眠,终日疑神疑鬼,生生将自己熬成个妒中恶鬼!
听说不少接此咒的相公在撞见妻子红杏出墙后,有的悬梁自尽,有的落发为僧,更有甚者挥刀自宫,还有闹上公堂的。
可那骊山老母的契书写得滴水不漏,想要讨回银钱,简直难于登天!
凝彤又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道,“相公,明日我告诉你一则洪三指夫妇的秘闻,绝对惊掉你下巴,在江湖之上也鲜为人知——”
明日——我竟有些不敢面对了,明天我还是我,她已不再是少女,而要被另一个男人变成妇人了。这个念头像根细针,冷不丁地扎进心窝里。
“你方才提起野合——我倒是想起一个的八卦,憋了半年多了,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
我微微一笑:凝彤和我打小便是最好的话伴,两人之间从没有半点藏掖。
“我外出办差前一日,在癸院最东头的' 栖霞洞' 附近撞见七师婶,软绵绵倚着青苔石壁小憩,杏色罗裙中间湿漉漉一片,紧贴着玉腿,待到午膳时分,还需七师叔搀扶着去膳堂,连块豆腐都夹不稳当哩。”
“他们夫妇竟有这般闺房之乐?!”我惊得瞪圆了眼睛,着实难以置信。两口子在青云门里搞这个,也太有雅兴了!
七师叔原是武当派弟子。
那年与十一司联手破获震惊朝野的“青鸾案”后,归途遭辽国高手截杀。
传闻那号称暗影门第一的“寒鸦”仅用七掌便震断他全身经脉,更将阴寒掌力打入肺腑。
十一司验伤文书上朱笔批着“气海尽毁,少阳脉断”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为平息武当派怒火,十一司将他身世查了个底朝天,最终安置在青云门,领个从七品翊麾校尉的虚衔,派去管文书院的闲差。
他常去四师叔处疗伤,我不去县学那阵子,日日泡在文书院,看倦了便与他闲谈。
此人虽武功尽失,却是绝顶聪明。
“呆子!”凝彤捏了一下我的掌心,“谁会与自家相公野合?!”
“那她是与?”我心头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是烟儿那平夫,姓宋的啦!”凝彤双颊绯红,瞟了我一眼,“就在假山后的石洞里……我瞅见的时候,那姓宋的还依依不舍地搂着她亲了会嘴,七师叔就在边上一脸苦相地看着他们!”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宋雍和七师婶?怎么可能?!
一时两人无语,在静默中我只觉得周身不自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最后的时光。
而凝彤却惬意地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嫁衣上的流苏打转,目光漫无焦点地在屋内游移,最终落在那具红木雕花马鞍上。
鞍边那支温润如玉的“角先生”正泛着莹润水光,不知浸润过多少闺阁蜜露,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光泽。
凝彤又一拍脑门:“对了,我差点忘了要紧事,我夫君让我带话,刺杀那档子事不必你费心了,有一桩天大的忙要咱们相助。若是成了,你可就是他家的大恩人了!”
我点点头:不用我来行刺也罢,为云青铜之事留下这个案底,总归不好。
凝彤眯起杏眼,狐疑地盯着我:“到底是什么大忙?我跟他不是玊石证婚,只是为了凤引之啼,是假凤虚凰,到底要与你做一世夫妻的,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小事一桩,宝珠的冤案。现在县里头不授理,我有些门路能让皇城司帮他。”我支吾着搪塞她。
“原来是宝珠的事啊——”她喃喃自语,眼神渐渐飘远,“昨夜他叫我宝珠,向我倾诉心中思念,竟把我当成了他爱妻,好吧,我现在是她的替身,往后,我便是真的宝珠了。”
这话像把钝刀,生生剜进我心口:她竟那么乐意做宝珠的替身!
“等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鎏金点翠凤冠我要带走,作为一个念想。”她指了指那副流光溢彩的头面,幽幽说道。
她当十二娘太投入了,已经无法自拔了。
“凝彤……”我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似乎从沉思中突然惊醒,启开檀口:“相公,你说,我这般姿色,嫁给他是不是很给他长脸?”
我微微一怔,不解她是何意,她便下了床,踮起右脚尖,左腿向后勾起,腰肢轻扭旋转了半圈,正红嫁衣旋开如绽放的牡丹,金线刺绣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我这般美貌——我的意思是,他虽救了我性命,我报答他也是应当,可我听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还像是有求于我们?”
见我愣怔,她突然扭捏起来,坐到床边,掰着我的手指,小声说道:“你好笨!他这么有钱,我这般服侍他,供他淫乐,咱们总不能什么好处都没有吧!”
我脑中轰然——她一口一个“我夫君”“爱得这么不顾一切”,怎么转眼就谈起“好处”来了……
我有些分不清她的真假了!
凝彤自十四岁起,便因那副得天独厚的容貌,年年被通县蓝颜情事会的社戏班子争相邀约。
虽只是些“月下仙子”“画中美人”之类的哑角,可她一颦一笑间自有章法——班主常捋须感叹:“这丫头骨子里透着戏魂儿。”青云门习武之余,她有时还非要拉着我在房间里排演些杂剧片段,偏我是个榆木疙瘩,不是踩错了步点,就是接错了唱词。
每到这时,她便气得跺脚,捏着兰花指点我额头。
“我既是宝珠复生,这副头面我要带回去的……”她突然卡住,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我睁大眼睛,想到了一种极小的可能:她该不会是惦记那颗“海墟龙睛”吧?
我不得不轻声提醒道:“凝彤,这是他心爱之人的遗物!”
“大家都把我当宝珠,他也把我当宝珠,那我便是宝珠!宝珠的东西,我、我为什么不可以带走!”凝彤一时着恼,再没了刚才的端庄矜持。
看到我的表情,她马上改了口,拍着胸膛,“我一个天山派女弟子,名门正派出身,又是堂堂从八品宣节副尉,会贪这点小便宜吗?!”
见她这般虚张声势的模样,我心中顿时了然,指尖轻轻抚过她发间珠钗,声音放得极柔:“将来我娶你时,要给你的头面比这好上百倍!”
她有些不耐烦,语调也提高了许多:“我将来嫁你时,就用这套头面,没必要再花冤枉钱!用完了,再卖掉那颗' 海墟龙睛' ,我们便可在京都二厢之内买一幢宅院了!”
“此事万万不可!”如果让老地主觉得我们竟是图这颗“海墟龙睛”,我可真得没脸见他了。
再说,用死人头面本身就是不吉利的事情,老地主那邪物这般行事,已经突破我想象力了,万万没想到凝彤也不介意——或者说,正中她下怀?
她恼羞成怒,指尖戳着我额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他是土豪,家里有矿!还是云青铜矿!这头面才算什么,他再打一幅便是了,可我半年的青春……”
“你没与你夫君聊过云青铜的事吧?”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是提了一嘴,可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一早就知道他有矿啊!”
她双手一摊,朝我翻了个白眼。
“午间他来瞧我上妆,跟我说了刺杀之事后,我们夫妻又聊了会天,我从他的话中听出来,他确实有求于你,”她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我便跟他随口打听了一下云青铜生意如何——我统共就提了这么一嘴!”
“他只说这么一句?”我狐疑地盯着她。
“我和他是夫妻,你方是外人!我们夫妻聊什么,用得着你管吗?”
她凶巴巴地向我嚷嚷了一句。
老地主应该不会和她说太多,我盯着她的眼睛,耐着性子继续追问:“那你夫君是如何回的?”
她双臂交叠,小脸紧绷,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嘟囔:“他说你要帮陈家一个大忙,若是帮成了,将来想感谢你,当如何行事?我就说,我相公——就是你,一向脸皮嫩,这些小事一向都是由我来操持主理,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那个……互帮互助!”
一听她最后这句底气明显不足的“互帮互助”,我气得眼前一黑,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相公,你到底要帮他做什么?”她没发现我的异样,抱着我胳膊轻晃,声音甜得发腻。
我憋得脸通红,又不想现在跟她发作,一言不吭:凝彤原来只是小财迷,现在过头了!
凝彤看我寒着脸一声不吭,吐吐丁香小舌,低声下气地向我认错:“以后不这样了,好不好?”
我一时头疼欲裂,盘算着得早些将家底透些给她,免得日后丢人现眼。
恰在此时,凝彤又打了个轻嚏,抽出帕子,指尖轻点鼻尖,带着几分赧然浅笑道:“昨儿沐浴后没擦干身子……偏生夫君又说了好些撩人的情话,弄得人浑身滚烫。他后来……还试了个新花样,含着梅子酒咬我的……乳头,那滋味,说不出的刺激……”
她抬眼觑了觑我的脸色,“欢情浓时太过忘形,想是着了凉。如今我说这些话,你总该习惯些了吧?”
我眼角狠狠一抽,终究没忍住,涩声问道:“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情话?”
“情话”二字如针尖刺入耳膜。她一再践踏我的底线,一股深重的无力感裹挟着沮丧瞬间攫住了我。
“夫妻间的私房话,哪能说给你这外人听?”她嗔怪地瞥我一眼,随即又带出几分追忆的甜蜜,“我从前最爱听他讲故事了!腿伤未愈那些日子,他天天来陪我,聊见闻,说感悟……我便是在那时,将一颗心彻底交付了他!”
见我如霜打秋草般蔫了下去,她忽地“噗嗤”一笑,双臂舒展,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拔步床上。迷离的目光投向床顶,双颊是一片醉人的酡红。
“是真的呢……”她的声音轻飘如羽毛,带着梦幻般的呓语,“每回夫君唤我' 宝珠' 时,心头便涌起一股子又酸又甜的滋味——”
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攥住我的手,双眸灼灼发亮,“他亲我的时候,快活得像是魂儿都要飘起来!仿佛我真成了宝珠!等我离开这儿时,带上几件宝珠的体己物件儿,时时念着那苦命的女子,也算全了我对他的这份情意……”
“周凝彤!”我厉声断喝,气得额角青筋直跳,“那头面你想都别想!”
电光石火间,我终于彻悟!
怪不得她说“败了他的兴,我会和你拼命的!”能让凝彤豁出命去的,从来只有一件——银钱!
她对老地主的情份里掺杂了太多乱七八遭的东西了,比如宝珠留下的这副价值连城的头面。
元冬曾不止一次在我枕边低语,忧心忡忡地提起:凝彤向她借钱的次数远比念蕾频繁,且桩桩件件都是有借无还,偏偏她又拉不下脸去催讨……
凝彤被我这般连名带姓的厉喝,惊得上身往后一歪,双眼顿时蒙上一层雾气,泫然欲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最终只是咬着下唇赌气般地扭过身去。
我没有办法,只好哄她:“十二娘,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不能生气!我告诉你,咱们家在京都有宅子,还不止一处,……”
“别胡扯了!”她带着哭音不耐烦地一摆手,恰巧打在我脸上,“还都是带大理石浴缸铜火炉的豪宅,皇宫王府都没有的呢!”
此时我一阵无名火起,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向她冷笑一声:“你想要就要吧,从此你我之间再无干系,十二娘!”抬脚就要走。
凝彤看我真得动怒了,吓得花颜失色,猛地扑过来,死死抱紧了我,声音都抖起来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贪人家东西了!你可别……”
看她吓得小脸惨白,嘴一咧,马上就要大放悲声的样子,心里一软:“别哭了,我要帮他办的事情很重要,你不能插手!”
我刚才的举动真得吓着她了,她含着泪,胡乱点头应着:“你真吓死我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可你再不能说什么' 没有干系' 的话了!咱俩可是心连心的,你若不爱我了,我就是活死人了!”
又忙不迭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缠枝牡丹纹的锦囊递给我:“我这次外出办差,还挣了点小钱,喏,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一共有三十五金铢四十三银铢呢!都给你!”
说罢还朝我挤出一个比哭还惨的笑容。
“你攒这点积蓄太不容易了,自己留着花,给我干吗!”
三十五金铢,这可不是一点小钱,天知道她办差时怎么挣得钱!
我攥紧尚带着她体温的绣囊,后悔自己疑心太重了,这轻飘飘的锦囊比什么山盟海誓都要来得珍贵——要知道,银钱可是周凝彤的命啊!
没想到她时常向我打秋风,还真存下不少私房!
她献宝似的将锦囊硬塞进我掌心:“我就不要那颗宝珠了!咱们自己赚钱,三百金铢的宅子,已有十分之一的底子了!”拿帕子轻轻拭了一下眼角,又翘着兰花指从锦囊中拈出两枚银铢,怯生生地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买水粉!”
“这本就是你自己的积蓄……”她这番举动让我差点乐出声来。
“呆子,我的命都是你的!”她呢声说道。
窗外斜阳正好洒在她脸上,那双杏眼里的柔情,竟比春水还要温柔三分。
我突然想起一桩小事:“你走的时候元冬刚来没多久,我让她管钱,她那时与你尚不熟,以后我跟她说一声,你借的钱都不用还。”
“真的?!”凝彤顿时喜笑颜开,在我脸上轻啄一下:“念蕾跟她借钱,她爽快得很。这丫头好像缺根筋,没搞清楚,我和烟儿才是你真正的青梅竹马!其实,你的私房钱由来我管才好,你知道我是最省钱的。”
凝彤虽然是个小财迷,其实是最精打细算的,买一盒“俏丫环”牌桃花铅粉都要砍半天价,第一次与我约会时花了八十文钱买的那双“绮罗坊”锦绣花月鞋,再没见她穿过。
“这个……将来再说吧。”
那点钱放在元冬手上,师父还能借出来,要是放在凝彤手上,师父别说借钱了,她能捏着那一沓子借条把师父追到天涯海角!
外面的鼓乐声越来越大,我再次催促她:“那我们商量下' 襄缘仪' 的事?”
“不急,那事几句话就说完了……”她犹豫良久,垂下头:“我这般贪财,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背:“怎么会呢?都是些小事,千万别坏了你的心情!”、凝彤又拉着我重新坐回床上,依偎在我怀里,握住我的手,轻轻贴上她柔滑的脸颊。
肌肤相触之处,似有温玉生香,让人不忍抽离。
檐角一只青鸟倏然掠过,惊起几片碎瓦。
“这半年来……”她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柳絮,“每见飞鸟掠过云端,总想托它捎句话给你;偶遇路人背影相似,便忍不住……”话音渐低,终至无声。
我见她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眸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
“怎么了?”
她强挤出一丝笑意:“夏至都过了,这时间过得可真慢,多半天太阳也没怎么挪窝。”
我故作轻松地打趣:“是不是新娘子等那闺房乐事等得心焦了?”
“你的梅核郁气症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每每思虑过重时,咽喉中的堵塞感便更强,不过一直都未影响进食。”这是我打小的老毛病,只有烟儿和她知道。
“我天庆府遇到一个女神医,她有一副方子,我仔细看了,比那半夏厚朴汤强,我抄了下来,你还是要学会心境调摄。还有你的不寐症,老是缺觉可是不行……那女神医告诉我,子午觉极重要,在沙屿城我给你买了一些交泰丸,治疗萤惑不寐症很有奇效,可惜这次从龙演逃命的时候丢了一多半。”
凝彤说到此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方才谈及药方时的关切神色悄然褪去,转而浮起一层隐隐的不安,一双纤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裙裾,指尖微微发颤,仿佛正与某种难以启齿的隐秘激烈挣扎。
她几次抬眸望向我,唇瓣轻启,却终究化作无声的叹息。空气仿佛随之凝滞,只余她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最终,她似下定了决心,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艰难地吐出半句:“有件事……我原本……是打算要瞒你一辈子的……”
瞒我一辈子?这可不是寻常之话!
我们穿越回来之前她可只说了轮根锁之事,我紧张起来:“你说。”
她捂着脸,从指里逸出断续的声音:“我有个羞于启齿的隐疾,是……治不好的那种绝症!你方才说我贪财,我怕你厌弃我,可若是告诉你真相,你肯定不会再娶我——”
说到此处,她突然失控,也顾不得新嫁娘妆容了,伏在绣枕上失声嚎啕痛哭!
第一次看她如此绝望嚎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惊得浑身一颤,连忙将她单薄的身子紧紧搂入怀中,拍着她颤抖的背脊:“到底什么隐疾?你别吓我,先说出给我听!”
“呜……这是绝症,上千年都没有治好过的!”
她在哭泣的间歇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什么?你、你是说——你有?不会的!绝不会!”
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双臂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子。
她死死攥住我的手腕,纤弱的指节都泛了白,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一句话:“是!我……我有椒风妒!……你舍了我吧!”
说完此话,她整个人就像被抽了脊骨般瘫软下去。
“什么?!这不可能!”
我如遭雷击,第一时间却是惶然地看向窗外,又侧耳倾听门口是否有人偷听——这世间只有男子善妒,女子从不妒忌,唯有一类特例:患椒风妒女子!
此病民间又唤作椒疯妒,女子一旦患上,比男子还善妒吃醋!
发作之时,只要看到自己相公和别的女子——哪怕是合法的妻室亲吻、爱抚或同房,便状似癫狂:轻则指桑骂槐,摔镜撕衣;重则持剪绞发,嚷嚷着要出家为尼!
女儿家若沾上这等恶疾,唯有终身不嫁。
因为一旦嫁了人,再因争风吃醋发作,必会让神通广大的“黑衣使者”知晓,然后便被他们强行送进椒风妒院,一辈子关到死!
某种程度上,正是那群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衣使者”,才让椒风妒成为世间第一脏病的代名词。
他们装束怪异至极:玄色短褂、雪白立领、漆黑缎带结,梳着怪异短发,身法简直匪夷所思——行走箭雨如履平地,暗器高手掷出的飞蝗石、透骨钉,在他们随意转身低头间纷纷落空。
哪家一旦有妒妇被邻里得知,说不好某个夜晚便会有黑衣使者凭空现身,将她一条绳索捆走,送到椒风妒院。
椒风妒院青砖高墙枯藤爬,朱漆铁门终日锁,是女子的活坟场!
此暗症既不能根除,还是烈性传染病!
一等富裕良善人家,有八九个娘子也很常见。可只要一人患疾,病气便不知不觉过给他人,最后全家娘子日日争风吃醋!
起初是细小龃龉计较绸缎钗环,宴席上较劲座次,见面嘴热心冷。
夜里闻隔壁脚步声便辗转难眠,知相公宿别处便枯坐点灯至天明。
所以椒疯妒民间口碑极差,患者眷属皆痛苦不堪。
难怪凝彤会在这大喜之日跟我提到死啊、尸骨啊这种不吉利的话!
凝彤的泪水混着胭脂簌簌滚落,在脸上冲出蜿蜒的痕迹,声音哽咽不成句:“我……我起初真不知染的是这等脏病!除了岳念蕾那' 绿茶精' ,你和烟儿、芳华如何亲热,我何曾嫉妒过半分!”
“你是怎么得的?!你,没有告诉旁人吧?”
我心脏都快跳出胸膛了。
自大商至新宋,千百年来朝野上下竟无一人能说清这黑衣使者究竟隶属何司,听命于谁。
这群人历经千载不移其志,一心只对付椒风妒女子,可见……此病是多么不招人待见!
师父曾私下告诉我,当朝圣上在夺嫡登基当夜,连龙袍都未及换,便直奔大内密档库翻查此衙门的记载!
至于圣上查到了什么,师父却不知道了。
同时,我也没想到,凝彤竟对念蕾厌恶至此。
“绿茶精”一词,乃开国大帝光云太宗微服市井时所创,专指那些外示清霜之姿,内藏狐媚之术的未嫁女子。
看似不食烟火,偏教群雄折腰;口称守心如玉,却引裙下臣竞相倾囊;最是那欲拒还迎的九曲心肠,能把七尺男儿揉作绕指柔,争做裙下臣。
念蕾那双眸子,确如清泉般澄澈见底,嘴角总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腼腆笑意,配上那身素雅的书卷气,任谁见了心头都要泛起涟漪,觉得她对己有份特殊情意。
便是李若那等憨直之人,每见她的浅笑耳根也会泛红。
人淡如菊的念蕾怎会是绿茶精?可我此时却不敢为她辩解半分。
“这次在玉烟城办差……”凝彤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庞,眸中交织着痛苦与挣扎,“路过一处宅院,瞧见个少年为少女研墨……那一幕,猛地刺穿了我的心!霎时间,咱仨和那' 绿茶精' 的旧事翻涌上来,我脑子一热,就冲进去把那对人儿给揍了一顿!……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兄妹,给了他们一银铢。”
“我们三人?研墨?哦!”我猛地一拍额头,记忆深处一件旧事浮出水面:那日是烟儿芳辰,书房静谧,念蕾临帖习字,我在一旁为她研墨。
凝彤恰巧端着冰镇梅子汤推门而入,一见此景,便要我即刻去练天娇剑法,说是冀师姐的叮嘱。
我看砚中墨汁已够浓稠,刚欲起身,念蕾搁下毛笔,神色平静地转向凝彤:“天娇剑法几位师父教得零散,剑意未得真髓。依我看,倒不如让他专注修习我传授于他的内力心法,更能将参合掌的威力发挥出来。”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点头称是,这本是实情。
凝彤却掩嘴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戏谑:“家传内功素来传儿不传女,七师妹为招个倒插门女婿,连祖训都不顾了?”
念蕾恍若未闻,只将纤指轻轻搭在我腕上:“专心研墨!你往日研的墨,墨臭呛人,浮沫轻佻,倒像是……”
她顿了顿,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瞥了凝彤一眼,又柔声细语地向我说道:“你看,墨锭需垂直徐转,力道匀稳,要像我这般,磨出来的墨汁方有筋骨气韵,落笔方能入木三分,经久不褪。”
她温热滑腻的掌心覆着我的手背缓缓示范,右臂与我紧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与柔和的曲线。
我看着她额边垂下来的一缕秀发,心思一荡。
凝彤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下颌微微抬起,嗤笑一声:“七师妹下这般大本钱,就怕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念蕾眼皮未抬一下,唇角微扬:“我可比不上四师姐的' 本钱' ——皇城司的察子个个都晓得四师姐本钱最丰厚。”
凝彤不再多言,直接伸手抓住我胳膊:“快跟我练剑去!”
我看她如此坚决,犹豫了一下,念蕾清澈的目光在我脸上轻轻一绕,带着点嗔意:“你这般心猿意马,还是不要跟我理论云麓府学' 守心论' 的是非了。”
“顾廷钧有一句名言,你一定不知道,”我推开凝彤的手,有些不耐烦地对她说道:“傍晚我再去寻你练剑。”
凝彤只冷冷抛下一句“傍晚另有安排”,便扭身疾步离去,此后数日都对我冷淡疏远。
这时我才忆起,正是念蕾说过“轻佻”!可她说的是墨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