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心淫骨绿意简 - 第52章

在我们四人交谈之际,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夫婿张文翰。

此人约莫五尺出头的身量,在男子中算是偏矮,瘦削的身板裹在靛青长衫里更显单薄。

他生得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肤色虽白净,却因略宽的下颌而显得木讷笨拙。

厚实的嘴唇上零星散布着几点浅褐麻子,每每开口前总要先抿一下,似是下意识想要遮掩这个缺憾。

我简明扼要地向老地主阐明构想:“王府出矿脉与人手,我家为户部垫资三万金铢,你们以冶炼技术折价入股,矿山国家所有,拿走一半。这提炼之术的关窍,必须牢牢攥在你们陈家人手里。我的意思是,关键工序只能由你们亲信经手,庆德王府那边,我自会说服。”

“你家为户部垫资?你家财又能有几何?”老地主可能是一时情急,张嘴说了一句蠢话,陈卓马上向她父亲使了个眼色,老地主这才醒悟,老脸微微一红,“我的意思是,若是全由你家出资,分成合该要占两成!上交户部三千两实在没必要!”

“李公子,我陈家这点技艺,纵使有心藏私,怕也藏不了两三年。将来如何保障我陈氏权益?”

这陈卓的声音既甜又脆,和元冬的声线很接近。一个出阁女子说“我陈氏”,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家不会从中获利,”我不想和老地主多解释,然后微笑着对陈卓说道,“至于你的担心,我保你陈氏专有技术享利,呃,二十年,是为' 专利之制' ,期满后,技艺当归朝廷享有,汉庭兄和晚雪要将所有技艺传给新宋巨匠院。”

原本我心中盘算的是十年专利之期,可当目光触及陈卓那与若兰姨如出一辙的眉眼时,竟不由自主地将期限翻了一倍。

我已经从最初的冲击中镇定下来,方才还是忍不住偷看她数眼,她身上似有一种血脉深处的呼唤,磁石一般地吸引着我!

从未有一个女子像她这般,让我一见钟情!

“专利之制?”老地主低着头,不停地搓着玉扳指:“云青铜这等买卖,我在闽西这偏僻之地安生发财倒是无妨,塘底泥鳅又不是金鲤鱼,怎敢跃龙门?若是庆德王府真个伸手,非要我们交出技艺,我们平头百姓又怎敢……”

这老货的话虚虚实实,包括他要传给我的云青铜提炼之术,都要打个问号。

晚雪曾透露,单是矿石预处理的七重酸浸之法,陈汉庭就学了整整一年光景。

若他诚心要留一手,外人怕是连皮毛都难窥见。

“契兄,如今新宋的商标有商法明文保护,你家这等技艺,也可以尝试推动专利之法以保护!”

陈卓再与我说话,面上更加客气:“听说李公子与工部的齐侍郎也相熟,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可以先将家父对齐公犁的改进拿出来试一下,若是真能形成您所言的专利之法……”

“陈姑娘当真是兰心蕙质!”我目光飞快地在她如画的眉眼间流连片刻。

我竟然又找到更多的相似之处:陈卓的樱唇和若兰姨也极为相似,说话时唇角自然上翘,唇瓣开合间隐约可见贝齿如编,抿嘴轻笑时唇形如含苞的芍药,是天然的朱砂色,不点而艳,唇纹细不可见,在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教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偷师学艺自古皆然,若是立法限制,怕是极难!”老地主看向我的眼眸中全是恳切之色,“我家一成足矣,你家一点抽头没有,实在说不过去!户部兵部那里,若是能减上两成……”

我有些不解,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户部三成、兵部三成是底线。当前朝廷用钱之处太多,处处捉襟见肘,……你要是觉得你一成太少,圣上那里我再减掉半成与你。”

我还有香水、镜子、美酒一系列物事,隆德皇帝内帑之资翻番,再长也不过一年半便能完成。

“使不得!使不得!”他连连摆手,老脸涨得通红,“契弟误会了!真的一成足矣!这已是天大富贵!你方才谈到收益,这价格如何计议?”

“给兵部的三千两云青铜,是实物,不会流入市面。另外这七千两,包括给圣上内帑的部分,我会再组个商社,以合适价位向铜矿收购,然后抛售到市面上,商社只赚取差价,管理好流向。”

庚丑之变后,皇太伯一党倒台,泰王被诛。

隆德皇帝下旨,让庆德王接手泰王府的北固山铜矿,条件是每年上交六十万斤铜料、八千两云青铜,免征税赋。

可钱大监私下告诉我,庆德王府从未足额上缴,每年都有大批云青铜通过地下渠道走私出境,其中不少流入了辽国。

辽宋边境盘踞着一张庞大的走私网,根深蒂固。

他们不仅把辽国产的精铜偷运进来,更将新宋的云青铜源源不断输往辽国的兵工作坊。

辽国铜矿产量虽丰,但伴生的青鸦胆石却极为稀少。

皇城司王祥告诉钱大监,每年至少有两千两云青铜通过这条暗线流入辽国,被铸成弩机,转头射向我们的将士。

新宋另有的懋山铜矿,云青铜年产量也不过三千两。

以往新宋的做法是工部铜羡司按官价统一收购,驻矿监换了一任又一任,官面文章而已,从泰王府换成庆德王府,走私依然如故。

若有一个商社来统一收购与销售,可以明账暗查,以利制利,稍微遏制走私。

若陈氏的提炼之法真能将产量翻番,对庆德王府而言,多的肯定不止一成收益——之前瞒报的那一部分,也将产出更多。

早从子歆处我得知,她爹爹庆德王最在意的并非钱财。

他虽贵为王爷,却非世袭罔替,若能借此功绩请封世袭,方是真正遂了心愿。

我的这个方案,应能得他支持。

除去给兵部的三千两,这多出的七千两云青铜定能带动几百个作坊,从大规模手工业迈向初级工业化。

“如果达不到约定增产之数,则按比例先扣除陈家收益,之后再扣除庆德王府的那一部分。”

老地主低着头盘算,中间偷瞟了我数眼,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态让我揣测不透。

“契兄,有何高见,请直言。”我端起茶盏,有意一大口饮光了杯中残茶。

陈卓唤来仆役续茶的间隙,我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连在她身上。

几次三番的偷觑之后,他们夫妻俩似乎都有察觉,陈卓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往张文翰那边倾斜了半寸。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个看似木讷的账房先生便抬起手臂,状似随意地搭在了妻子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以我对云青铜行市的了解,成立这样一个商社,统购统销既占资金,价格也不透明,并非良策。而且差价赚多赚少,总免不了外人说三道四……老夫倒有个想法。”

陈老爷的建议是:新增产之铜,由官督民办的“铜引牙行”负责收购经销。原来供给工部的云青铜循旧例而行。

统一收购价定为市价的八成,发售价格维持市价水平。

价差部分作为牙行运营费用及各方分成。

民间作坊持“青引”,按九成市价配售;官办作坊持“红引”,按市价配售(此处微调,使表述更清晰,原文“十成一的市价”指全价,但“十成一”易生歧义)。

价差收益单独记账,除维持牙行营运,还可收购市面来历不明的云青铜。

收益分配仍是:皇帝内帑二千两,庆德王府一千两,工部三千两,老地主一千两。

依他所说,此法一可保课税分明,二来通过青引红引之分对应民办与官办,便于工部统筹需求,三来能为民间匠户谋个公道价,四则也能减少云青铜走私敌国。

我暗暗惊叹这厮脑子真快,思忖良久。这法子实际是通过压低收购价提升各方收益,既合明面账目要求,又暗合各方利益。

越思忖越觉得此策高明,正当我要抚掌称善时,瞥见陈老爷垂眸抿茶的动作僵了一瞬,顿时收住了口。

心里又反复盘算,思及他所提的第四点:收购市面来历不明的云青铜,一时疑云顿起:万一这牙行与矿山沆瀣一气,走私贩只需将私铜拉到牙行,补张青引便能洗白。

收购数量与价格全由牙行暗箱操作,岂非又是一本查不清的糊涂账?

“那你觉得,这牙行当由何人来打理?”我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闻言精神一振,“其他人等老夫没资格置喙。只在验铜环节,若行牙行之制,作坊主需凭青引到仓库直接提货。若沿用工部旧法' 三淬法' ,怕是耽搁太久!”

他小眼睛不自然地挤了挤,“最好用特制硝石灯照射铜锭,观其焰色反应,提货更快。到时老夫可以带一带他们。”

“此事容后再议吧!”我拿起案几上一本印制粗糙的《商路纪要》随手翻了起来,后背却起了一层薄薄的凉汗!

这老东西如此大费周章为我设想,又提出参与验铜,而他家分成不变——图的是什么?

莫非他想参与走私?

眼前这个被儿子和矿工叫做“陈吸髓”的“大恶人”,绝非心怀天下的贤者。

北固山瞒产本就天量,若用了他的改良之术,让走私贩来个“左手倒右手”,辽国监军司拿到的云青铜,怕是要比新宋兵部还多!

“我的意思是……”老地主还想说点什么,被我不由分说地打断,“契兄,这事该由朝廷重臣敲定,我人微言轻,不过替你家和庆德王府牵个线。”

我很后悔当众卖弄,此刻只能搪塞一下了。

新宋需要陈家,这一点是无疑的。

任老地主如何贪婪狡黠,终究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商贾。

他的身家性命,他的荣辱兴衰,全系于我的一念之间。

就像那孙猴子纵有七十二般变化,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只需轻轻一按,便能叫他动弹不得。

陈卓敏锐地捕捉到我态度的骤变,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如同精于算计的商人面对重要客户时的表情,却在转瞬间消隐无踪,快得像是烛火被夜风吹散的青烟。

这稍纵即逝的笑意如一盆冷水浇醒了我。

我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色令智昏而无比惭愧。

眼前的陈卓,除去容貌气质与若兰姨相似,论容貌并非人间绝色,只不过琼鼻更秀气精致,下巴线条更柔美,眉峰也生得格外婉约动人……

丫鬟捧着酒盘袅袅而来,老地主低头轻轻咳嗽一声,陈卓俏脸顿时飞上两朵红云,一杯持于纤纤玉手中,一杯递给了我:“您可是忘川郎,今日是您心爱之人的大喜之日,须得喝酒!我敬李公子一杯!”

当侍女斟满酒杯时,我已恢复如常。与她碰杯时,瓷盏相击发出清越的脆响,我刻意让这声响比寻常更重三分,仿佛要震碎方才那片刻的迷障。

酉时六刻的时候,陈卓夫妇被人唤走,我陪着老地主在中堂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却是生平头一遭因为一个女子的美色而失魂落魄,只能在心中一次次告诫自己:她是他人之妻!

此时宾客们三三两两聚作几处,有人压低嗓子议论海运新规,有人寒暄着今岁田亩收成,有人凑在一处商讨矿山商事,只是满堂宾客个个面色凝重,竟无半分喜宴该有的欢愉,让我不禁纳罕。

我闲得无聊,便认真地阅读起这本翻得有些破烂的《商路纪要》。在晚雪的闺房我也见过此书,与这一刊出版时间相差只有一个月。

《纪要》中用蝇头小楷密密记载着各处商情:东南三省新出的冰蚕丝缎在南洋有价无市,三日内溢价逾两成;和羯岛硫磺行市近来颇有些起伏不定;又闻得运载鲜罗稻米的三艘大船,不幸在南海遭遇风浪,尽数倾覆,损失惨重;印有李晋霄红绿词的瓷器,价格直逼王空同诗文;另记有商人求购苏丹国特产的云珀胶,以及多剌岛的上等香料。

再往下看,则是几篇颇为不同的记述,似是收集的水手航海见闻,夹杂着闽西一带的风土人情与市井巷陌的奇闻轶事,如:宁化府有海商患“骨蒸症”,体热如焚,汗出如油。

延医十数皆云' 瘴毒入髓' ,投以常方,愈治愈笃。

后遇一舟师,教以多剌岛血竭研末,混闽西雷公藤汁冲服,三日热退。

究其药理,血竭本活血之品,竟能拔瘴毒,实开医家新目。

作者笔名“采薇生”。

这些内容虽显零碎,却鲜活生动,透着股人间烟火气,与前面冷冰冰的商情迥然相异。

翻至书末,忽见一页夹页,墨渍犹新。细读之下,竟是一篇直呈朝廷的南洋藩国建言!

文中提及苏丹国朝廷新近发生政变,局势动荡。

作者力谏新宋当乘此良机,发兵夺取多剌国,据此要冲之地兴建深水良港,如此便可扼制敌国南越之咽喉命脉,战略意义非凡。

末了一行字力透纸背,却带着深深的无奈与不甘:“江湖中人,微言难达天听,唯叹!”

这篇文章的作者笔名——“怀瑾举云”。

文章写得着实不错,字字珠玑,如闻金石之声,只是笔下尽是大开大合的兵戈气象,却对多剌岛盘根错节的土着势力只字未提,更遑论测算欲驱三万军民跨海筑港,粮秣辎重该征发多少民夫转运,瘴疠之地病亡者众,抚恤银钱从何支取等等实务等等实务。

回过头来再读了一遍商讯,心里始终觉得似乎有所缺失——我突然睁大了眼睛:新宋的海贸产品中,怎么能没有茶呢?!

正思忖间,忽见一个青衣仆役进来,在陈老爷耳边急语几句。陈老爷急匆匆迎了出去,唤了一声“大哥!”

不多时,他引着一副担架缓缓拾阶而入。

时值盛夏,蝉鸣聒噪,那担架上却严严实实裹着织金薄被。

一个高大老者躺在上面,枯瘦如柴的手腕悬在担架外,腕上系着的药囊随步伐轻轻晃动,散发出苦涩的草药气息。

待进得厅来,满座宾客竟似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起身行礼,连县尊大人都急趋三步上前问安,口称“宋公”。

这般阵仗,想来必是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耆老。

下人们抬来特制的紫檀躺椅,四五个仆役手忙脚乱地搀扶老者入座。

就在这当口,我分明瞧见老者后颈的寿斑已如枯藤般蔓延至耳根——这是油尽灯枯的弥留之相啊!

我后背陡然窜起一阵寒意:老地主为何偏要在喜宴上请来这样一位垂危老者?他不怕喜事未成,反倒先办了丧事?

却见陈卓去而复返,身旁伴着五小姐陈薇。二女径直来到老者跟前,齐齐福身唤了声“宋阿爹”。

陈卓从陈薇手捧的锦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粒闪着五彩斑斓的光线的药丸,素手捧来青瓷盏,小心伺候着老人啜饮参汤;又取出绣着并蒂莲的绢帕,轻轻拭去老者额间细密的汗珠,时而俯身低语,时而相视默然,时而为其号脉——她诊脉的手法极是奇特,指尖时而轻叩,时而悬停,恍若在弹一阕无声的琵琶曲。

边上有人窃窃低语:“是不是陈老爷家镇宅的仙药?听说他在海外偶过仙人,得赐仙药。”

“对,就是霐微大还丹,至少续命五日呢!发现十一娘的时候,牙关已经不能张开了,若不然,兴许便能救回来!”

“宋陈钟这三兄弟,也算是全始全终了!”有人翘起拇指。

五小姐陈薇年纪虽小,却是个鬼马灵精,在场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竟似个个都与她相熟,寒暄招呼者络绎不绝,给她的体面,竟比给她姐姐的还要多上几分。

有意思的是这小姑娘端得矜持,每番回应不过寥寥七八字,偏偏那些长辈个个都侧耳细听,将她的话当作正经事体来对待。

面对刘家二小姐的问候,她颔首浅笑:“蒙刘二小姐记挂。”声音清亮,仪态端方。

有老夫人提及花朝节,她敛衽半礼:“花朝节定当拜见老祖。”动作流畅,显是教养极严。

有人向她低声询问了一句什么,她从容道:“海丝宴菜谱明日便抄送贵府。”

还有一个年愈五旬的锦袍长者向她打探丝帛市,她思忖片刻:“丝帛税新涨三厘。”

最意外的是,县尊竟向她过问陈府蚕事,她也对答如流:“大眠已过,欲上簇。”。

她一面这般不慌不忙地应对着各方人物,一面竟还数次趁人不备,偷偷抬起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瞧我。

眼见这小丫头挽着常见的垂鬟分肖髻,几缕调皮青丝垂在耳畔,衬得那张稚气未脱的鹅蛋脸儿愈发娇憨纯真,可口中应对的事务却如此繁杂紧要,我心中着实纳罕:这陈府五小姐,究竟是何等人物?

直到大娘子遣丫鬟来寻,二女方依依不舍地告退。

陈卓行至门边犹频频回首看向那老者,眼中满是忧色;倒是陈薇突然折返,提着裙摆小跑到我案前。

不待我反应,便伸出葱管似的食指点了点桌上的芙蓉糕,脆生生道:“吃!”

说罢自己拈了块杏仁酥向我甜甜一笑,一张嘴便咬掉一半,不见半点闺阁女儿常有的礼法规矩,倒显出几分不拘礼数的飒爽。

我刚要起身做自我介绍,她已笑着跑远,倒有几分婴宁的神韵。

此时夜幕四罩,藏春楼那边喧哗嬉闹之声不时传过来,中堂这里却是依旧沉闷肃杀,我心里越来越觉得奇怪,不知大家坐在这里等待什么。

没多会儿,蓦然间,我浑身寒毛一炸——中堂门口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然后那个胖胖的夏管事现身在门口,一脸惊怖之色,表情像是白日见了鬼,进屋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扑到在老地主的面前:“老爷,不好了!”

老地主惊得腮帮子一抽:“何事如此慌张?站起身说话!”

“令指挥使出事了!他——他死了!”

他说完之后便坐在地上,抱着老地主的腿,干嚎起来。

除了那位宋公,此时全屋之人全都站了起来,有数人喉间爆出抽泣之声。

“混蛋,好好说话!他年轻力壮,怎么可能死了!我还在等他来参加今日婚礼!”老地主吼了起来。

“完全是意外啊!未时刚过一点,令大人从兵营出来,刚走到街口,正巧那里有个煎油条的娘子和一个路人发生口角,竟疯了一般抄起满锅热油泼向对方,那路人到是躲开来了,令指挥使毫无防备,被泼到身上一些,躲避之时又因地上全是油,滑到在地,此时,正有人骑马当街疾行过街,正将令指挥使踩个正着!”

老地主一拍大腿:“哎呀,这可真是命数啊——可曾确认他死了?”

“死得透透的!一马蹄踩在心口上,咱们村的庄丁邓二茆碰巧就在边上,赶紧去扶着他,他也只留了一句遗言,想把妻子家人都托付老爷您照顾……后来邓二茆又将令指挥使的遗体送回他家,又去官府录了证词,证明骑马者不是有意,确实只是一桩意外,所以直到现在才回来。”

老地主突然捶胸顿足,掩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阳奇贤侄啊!你且安心去吧!汝妻即吾妻也!”

他肩膀剧烈抖动着,不过嚎了几声便戛然而止,抬起脸时,眼中没有半点泪光,只剩一片冰冷,死死盯着夏管事,声音低沉得可怕:“令指挥使垂危之时,邓二茆可曾说上几句抚慰之语?”

夏管事脸上的肥肉抽搐着,似哭似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二茆提了宝珠的案子,让他不再操心了,放心走吧!我已经派了婆子去他家里了,有老爷您尽心' 照顾' 着他妻子,嘿嘿,他再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心头剧震,今晨老地主与我商议刺杀之事,便觉得他态度有些敷衍,中午又让凝彤转告我,不用参与其中,原来,这老狐狸另有谋划,竟能在短短半日间布下这般天衣无缝的杀局,手段之老辣着实令人胆寒!

昨夜老地主那张狰狞的老脸历历在目,“此仇一刻也等不得”,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好!好得很!”老地主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厅堂内回荡,震得烛火摇曳,“阳奇贤侄出殡之日,便是我与他家娘子圆房之时,哈哈!”

屋外,喜庆的锣鼓声震天响,唢呐吹得欢快;屋内却是一片凄厉的哀嚎。

有人捧出灵位,重重地磕着头,额头撞在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更诡异的是那位垂死的老者,他咿咿呀呀地呻吟着,枯瘦的手掌不停地拍打着自己干瘪的胸膛,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缓缓流下……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这一屋子的人,哪里是什么贺喜的宾客?分明都是被令阳奇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亲眷!

一边是喜礼,一边是祭奠,情形说不出的诡异。

此时,老地主又阴森森地问他:“对了,令阳奇不是有个小儿子么?如今身量几何了?”

这话虽是问夏管事,那双浑浊的老眼却斜斜地瞥向我,眼中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我竟被他的眼光吓得后退半步!

夏管事缓缓抬起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那孩子虽然才五岁,可发育得极快,早就高过车轮了!”

说完这话,他也转过头,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顿时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们这是要斩草除根!

这时,县里的邓通判震惊口中还在喃喃自语:“那一锅热油少说也有十几斤重,那妇人倒是有把子力气……”

贾县尊斜眼瞥了他一下,见他仍不自知,还在念叨着“怎么下午还会热着一锅油”,便不动声色地在案桌下轻踹了一脚,通判这才如梦初醒,待看清县令阴沉的脸色,立即噤若寒蝉。

我左掌掌心骤然传来一阵刺骨阴寒,如握玄冰,老地主昨日所授的“业火净心咒”发挥神效,看来,我已然触了众怒了!

“陈老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沉稳,撩袍起身时连衣袂都纹丝未动。

在满屋鬼火般森然的目光中,我朝他深深一揖到地:“稚子何辜?您既已取了令阳奇的性命,还望高抬贵手!”

老地主目光转向贾县尊与邓通判二人。那两位大人立即会意,二话不说便起身离开正厅。

这时,一位身着锦缎长袍、鬓发斑白、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踱步而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拱手道:“李公子,我便是晚雪的父亲钟笑春,经营着乌衣红酒坊,这等腌臜事,不值当污了贵人的眼,来来来,我引见晚雪的哥哥与你相识。今日特意启封了窖藏二十年的' 醉仙酿' ,正要与您这位名动天下的诗仙把盏言欢呢!”

我微觉窘迫——晚雪已经和我有私嫁之约,眼前这位可不就是我的岳丈了!

刚刚曾向我点头致意的英俊青年也走了过来,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抱拳道:“我是晚雪的兄长,身上酒糟气太重,恐有唐突,就站远些说话罢。昨日舍妹刚向家中提起您,我爹取来待客的这些美酒,原是为我大婚预备的。我爹还要跟我商量一下——”

他说到此处爽朗一笑,“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既是我钟家之婿,莫说十几坛美酒,便是要我把酒窖搬空也由得!”

正与这个名叫钟秋霁的大舅哥寒暄,又听得老地主正在与数人窃窃低语。

那些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时而迸出咬牙切齿的恨意,时而夹杂着哽咽抽泣,竟全是在商议如何处置那无辜孩童,其间夹杂的“剥皮”“点天灯”等血腥字眼,听得我脊背发凉!

钟老爷朝儿子使了个眼色,秋霁立即会意,拍着肚子嚷道:“这酒虫都爬到嗓子眼了!晋霄,不如咱们先去晚雪那儿小酌几杯?”

我实在不忍再听,向钟家父子告罪道:“二位稍待。”转身便朝老地主走去,正色道:“陈老爷,宝珠的案子我也算出了份力,不知这份薄面,能否换那孩子一条生路?今夜又是你和凝彤大喜之日——”

另一个又高又大的老管事挤过来,哑着嗓子打断了我的话:“你要是见过宝珠,今天就不会为令阳奇的小崽子求情了,我当了她一十九年的干爹,她有多善良、多美丽、多招人喜爱,你知道吗……”

离我有二丈远的那个垂亡老者突然发出一阵嘶叫,然后冒出几句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有人便推我,让我走到那名叫宋公的老者面前。

我刚走到他身边,那老者便一口腥臭浓痰吐到我脸上!

老地主连忙拉我走到一边,又有一个妇人要扑上来掐我,被他拦下,递给我一只帕子擦脸:“契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昨夜可是说好的了!他是高过车轮了!”

他又指了指那老者,“我大哥晚来得子,数代单传,媳妇还没怀上,宋家绝后了!我大哥可是我们闽西最有威望的大豪侠,又精通医术,大疫之年活人无数,行善积德、扶困挤贫一辈子,令阳奇却让他家断了后,若不杀死那小崽子,公义何在!?”

座中一位锦袍老者哽咽接话:“隆德三年,闽西大旱,饿殍遍野,宋公开仓放粮,在城隍庙前架起十口大锅,亲自执勺施粥三月不止,最后竟将自家粮仓全部腾空,阖族四十余口跪在他面前,求他留一个月的余粮,他竟咬牙说:家中四十岁以上者,每日一餐,饿死便罢!”

角落里又一位老者已经换上了麻衣,咳嗽两声:“大化十五年,嶐山镖局押的赈灾银被' 黑云十八骑' 劫了。镖头跪在宋公门前磕得满头血,宋公当夜就提着盏气死风灯独闯匪寨。第二天清晨,他一人引着十八匹马返回县城,每匹马鞍子上都拴着个两个包袱,一个包袱是人头,一个包袱是银量——”

说到这里,那老者声色俱厉地指着我:“宋公绝了嗣,岂能让他令家有后?!”

老地主涨红着脖子,喘着粗气,恨恨地看着我,“契弟,这事没得商量!”

我望着满堂黑压压的人影,每一双眼睛都像冰冷的刀子,剐得我脊背发凉。

那位老管事浑浊的泪眼里翻涌着刻骨恨意;就连方才还温言好语的岳丈钟老爷,此刻也沉默地转开了脸。

我知道此刻坚持便是与满屋苦主为敌,可脑海中一声有个声音在提醒我:你是有能力保护弱小的!

五岁的稚童,连父亲做过什么恶都不知晓,此刻或许刚刚收到噩耗,还不知死神的翅膀已经罩住他幼小的身影……

我猛地咬破舌尖,血腥气在口中漫开,硬生生逼退了四肢的寒意。

“若是你们执意要取那孩子性命,云青铜一事……”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下便爱莫能助!”

老地主瞳孔骤缩,冷笑一声:“还别拿这个来威胁我!大善和小善,你当是知道轻重的!”

“《阿含经》说,若人不能于现前微细处生慈悲心,云何能于广大众生起菩提愿?若不能行眼前之善,便行不得大善。”我定下心神,沉声说道。

说罢,我转身向满堂宾客跪了下去,重重叩首:“令阳奇作恶时,岂会不知诸位都是何等人物?他既敢下手,必是身不由己,迫于无耐。那孩子不过五岁稚龄,何罪之有?”

“再者,私刑有违法度,岂能轻易加害罪属!”

说完我又磕了三个响头:“被令阳奇杀害的无辜者,请你们在天之灵饶孩子一条性命!我新宋文明之本——上承儒家仁恕之道,下融佛家慈悲之怀,更兼道家自然之理。以仁心待万物,慈悲二字,是为人之根本……”

就在这时,宋公那只枯瘦的手臂突然颓然垂下,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叫了一声老地主。

老地主忙走到他跟前,俯首贴耳地听他说话,脸上阴晴不定,死死地盯着我,面上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向我比划了一个手势:“你且门外候着,我们商量一下。”

秋霁便拉着我到了门廊之下,默不做声,眼角余光不时瞟我一眼。

夜风卷着桂花香拂过,藏春楼那边笑语喧哗,人影攒动,大厅之内则不时爆出一阵争吵之声。

他突然张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我妹新婚半个月,床底下钻出一条' 华珊瑚' ,这事你知道吗?

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见他平静下来,才低声问道:“这位宋公?”

老地主那样的枭雄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让我不免有些好奇。

他的表情又再气阴郁下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与我父亲、陈阿爹是结拜兄弟。三十年前陈阿爹落难时,是宋阿爹散尽家财为他平了官司;后来开矿遇匪,又是他单枪匹马杀进贼窝救他出来。宋阿爹可是我们闽西最有名的大豪侠,晚年才得了这么个嫡子,与我情同手足,新婚嘉禧刚满一年,就……”

话到此处,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谁能想到,竟是令阳奇这个畜生下的毒手!”

我知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此时只能缄默以对。

“陈卓姐也是差一点儿,因为陈阿爹不信正夫不能开苞这一说,让与她相公直接完婚,九个月前她遇上一桩离奇意外,说不好还是这厮干的勾当!”

又悄声告诉我:“陈卓姐姐的生父便是宋阿爹……”

我想起方才陈卓对待宋公的殷勤侍奉,原来那长者是她的生父:“宋阿爹还有什么事迹?”隐隐有种感觉,此人生平绝对不凡。

“这宋阿爹笃信佛法,对篡改佛理的元阳邪教深恶痛绝。当年元阳教在西水县、嶐山县一带蛊惑农户寄田,声称将田产挂靠元阳庙可免赋税劳役。宋阿爹和陈阿爹连夜带人捣毁五处邪祠,当众焚烧地契,怒斥:' 尔等既伪造度牒骗取土地,又令升米不进公仓,是新宋蛀虫!' ”

“宋阿爹最绝的是整治嶐山县的生祭恶俗。他伪造了套大商朝的《河神圣典》,说祭司都要亲自护送' 童男童女' 到河中央。等准备凿船时,他安排好的那对童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反手就把船底给凿了——那几个老混蛋在水里扑腾着喊救命时,宋阿爹站在原本要接应他们的船上笑着说,' 河神留诸位吃席呢!' ”

“宋阿爹最叫人唏嘘的,还是那' 慈舟医塾' 的事。他首开先河,专收贫家子弟传授医术,连药材都自掏腰包供给。学生们白日里跟着他上山辨药,夜里就着松明火抄《海上药录》——那书是他拿云游时记录的海外奇方,与祖传的' 宋氏医案' 合编的。可惜后来……”

秋霁摇摇头,“元阳教的秃驴勾结药材行,把黄连、当归这些常用药的价格哄抬了三倍不止。宋阿爹变卖祖产硬撑了两年,最终在腊月里封了医塾大门。那日雪下得紧,他站在阶前对跪了满院的学生说:' 医者渡人,先得自家船不漏水。' ”

在新宋竟有人开办医校!我却是头一回听说。

秋霁沉默了一会儿,又指着远处一株老梅,“瞧见没?连这梅树的栽法都是仿着宋府的格局,宋阿爹施粥,他便建义仓;宋阿爹义诊,他就从省城请来名医坐堂。前年宋阿爹给佃户减租三成,陈阿爹转头就减了四成。”

“宋阿爹每次来我家喝酒,我们全家人都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他一张嘴就是一个笑话,还会弄些恶作剧。”

“可自从东璟——他嫡子被害之后,宋阿爹便再也没了那老顽童的性子,本来是习武的身子,活到八十八岁都没问题,可惜……陈阿爹最心痛宝珠,其次便是宋公绝嗣之事,你慧眼如炬,替我们查出令阳奇这祸害,我妹妹也安全无虞,这里的富裕良善人家,都会感念于你!”

这位豪侠仗义疏财、嬉笑怒骂、悬壶济世,本应是这浊世里难得的快意恩仇之人,却在晚年遭此锥心之痛,令阳奇只是奉命行事,到底是谁拍板定下这一毒计?

我望着廊下被夜风吹落的桂花,轻声问道:“你怎么看你陈阿爹?”

他脸上表情变得很复杂,迟疑了半响,才低声说道:“他和宋阿爹很像。聪明多智就不说了,是个性情中人,脾气暴躁,吃不得半点亏。宝珠姐姐出事之后,有一日,他吞服断忧散仍心痛难耐,竟狂性大发,将自己的脖颈系在水车转轮上,要效那' 五马分尸' 的酷刑自绝!”

“……把自己五马分尸?!”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老地主行事之酷烈,当真令人胆寒!

他重重点头:“陈家大姨带着我爹和我赶到时,水车转轮已在吱呀作响……”

半晌才挤出后半句,“当时陈家大姨跪在他面前,磕头哭喊,他却死志不改。我爹踹倒两个服侍他上路的矿工之后,与我一起死死地抱住他的身子,当时、当时……绳索离绞断颈骨只剩七寸!”

“……因宝珠之事?”

他默默点点头。

我震撼之余,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也许这老家伙还有事瞒我,却再不想打听了,踌躇着问道:“大哥,听闻陈老爷颇为倚重三小姐陈卓和她夫婿……”

他“哦”了一声,目光飘向望春楼阑珊的灯火,一时好像走了神,琉璃盏映得他眼底明灭不定。

我耐心等待着,终听到他长叹一声:“她夫婿是个怯弱老实人,是陈家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和陈卓姐一块长大,两人情同兄妹,非常相爱,陈阿爹为他俩直接操办了新婚嘉禧,偏生我未婚妻、岳家和家父都信这个……唉!”

我听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隐隐猜到什么,便没再多问。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夏管事推开雕花门扉,朝我比了个手势:“贵客请进。”

我进到大厅之后,看见老地主正凑近那宋公头部,跟他低声交流着什么,表情晦暗不明,两人的眼神不时地看向我。

老地主似乎和他达成一致,蹒跚着走过来,告诉我结果:“宋公提出:命可留,根须断。他还有一个条件——”

然后他将我拽到一处角落,压低声音向我耳语:“他要授你一道' 往生渡魂咒' ,你以后行房之时须默念此咒,助他惨死的儿子早入轮回!你快答应宋公吧,他心事已了,能不能回到家都不好说,已在弥留之际了。”

看着躺椅上那具形销骨立的高大身躯,我觉得这执念既荒诞又令人心酸,感念这个大豪侠的慈悲心怀和不幸遭遇,便同意了这个请求。

宋公如同一具披着人皮的高大骷髅,见我靠近,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干裂的嘴唇轻颤。

我俯下身,听他气若游丝地向我传授那段咒诀:“你将来行房之前须默念我儿姓名' 宋东璟' 三声,之后念这段咒语:咤唎嘛咪吽唵呢,……行房之前还需运转真炁,以意引炁,自丹田起,沿任脉下行至会阴,转而逆闯尾闾关,分三路盘旋而上,以内力护送阳精至紫宫!”

此时,周围人等在老地主的示意下,均后退数步,老地主自己也避得远远的。

然后宋公还让我立下重誓,非良善之人不得传授。

他儿子竟要借我将来妻室的肚子转世,成为我的儿子!一股难以名状的荒诞感顿时涌上心头。

而且这样的法术谁会修习?亡魂是否重入轮回,又有天知道!

但我还是依言立下了这古怪的重誓,决不轻易传于外人。这次的闽西之行,我遭遇的怪事可说一桩接一桩。

老人见我郑重应下,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随着喉间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重重点了点头。

“留人不留根”看似残忍,实则是在这民风彪悍的闽西之地,给令家幼子留了活路。

想想那些被害的苦主,哪个不是跺跺脚就能让州县震动的地方豪族?

若非这般处置,那孩子早晚要被人报复凌虐而死。

老地主像一头愤怒的野猪一样转着圈,到底心有不甘,拽着我的胳膊拖到角落,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凶光:“令阳奇的娘子,我明天便会接过来,以后便做我的十一娘。等她与我燕侣双俦,再也离不开我之后,我会亲手熬一盅肉羹给她吃——”

他龇着金牙狞笑,“再告诉她,那是用她儿子的命根子做的。”

我一听此话,只觉一阵恶心,强压下翻涌的胃液,拧着眉毛质问他:“你为人何至于此?你会逼疯她的!”

老地主仰天大笑,“我跟着大哥行善七年,便收到了这个恶果!我最心爱的女儿,我最爱的妻子,……”他猛地指向天空,“这贼老天!非要我熬化做成一只臭夜壶,那我便继续做恶人吧!”

他所经历的炼狱般的心灵苦楚让我心生怜悯,但这厮沉迷于这些悖逆人伦之事,也让我非常厌恶,不禁痛斥他道:“那林姓矿工虽死于矿难,你就没有几份责任?反而与未亡人媾和,一而再、再而三,行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我还是劝你读读佛经!”

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人死如灯灭,亲人、家业统统抛开!一副枯骨,如何在意我与他妻子媾和?我不过是扮一幅恶相吓唬活着的矿工。说到尊重,生者对亡者最残忍的亵渎,从来不是改嫁偷欢,而是遗忘!”

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彻底的格物……一时间我竟无法反驳他的话。

“你以为佛经是万灵药?全是虚无缥缈的废话,像你这等没有慧根之人,纵使诵经万遍,也不过是唇舌相磨,如石上泼水,半点不沾心!你一个小小毛孩子,莫要轻易与人说佛,到处显摆!”

我胀红了脸,冷笑一声:“菩萨若有势力堪任,应治恶人治而不嗔。这样的智慧,你也敢轻视吗?小心报应!”

他厉声诘问:“令阳奇害了这么多无辜夫妻,你为何不与我谈现世报应?为何不能报应在他亲眷身上?”

我毫不留情地反驳:“令阳奇造业时,可曾让亲眷同持刀?可曾与妻儿共谋算?佛说' 自作自受' ,正谓业力如影随形,却只追那形骸本身。你这般急着要报应他的亲眷,不过是为内心之恶找一个宣泄口!”

“内心之恶?哈!你以为善恶对立?大谬!恶才是公义的利刃,是文明的铁盾,是秩序最忠实的扈从!善意常常需要理由,恶意却可以毫无缘由,你想过原因吗?”

然后他开始发表一通善与恶的谬论:“人在一念之间,涌现的全是恶意。空谈道德的年代,人心最是败坏!明面上都有道德洁癖,暗地里皆是男盗女娼。我宁愿恶得坦荡,也恶得理直气壮!”

我再没兴趣听他扯鬼话,此时倒突然觉得“菩萨若有势力堪任”这句话极有深义——本来只是想与他说“治而不嗔”才带出来的——见地,修持,行愿,这竟是工业化菩提道次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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