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还没意识到这是椒风妒发作,后来三日彻夜难眠,终日昏昏沉沉,心里全是恨意!恨你招猫递狗,对感情不忠,恨岳念蕾那双桃花眼那么招人,恨她说话阴阳怪气,恨元冬处处学着她,想着将来一定要红杏出墙,报复你一次!……因为一直在打酸气冲天的嗝,我这才疑心是这个病,便找了个女神医号了次脉……”
刚才的哭泣像是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她的语气无比悲凉:“确诊了,……就是椒风妒!”
这椒风妒的最典型症状便是打酸嗝,一打起来满屋子酸味!
“这病可最是磨人了,你吃苦了!”
我知道椒风妒之症一旦发作起来,往往把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又是因我而起,心中万般愧疚!
“那女神医看我美貌,没有举报我,给我开了方子:百年醋精一两,酸益母五钱,河东狮骨三钱,胭脂虎须半根。”
胭脂虎和河东狮在各药房都是管制药材,便是因为此症。百年醋精正常用量二钱便够了,看来凝彤这椒风妒还不是轻的……
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我这张脸还是原来的模样,可这里……”她绝望而狂乱地摇着头,用力戳着自己心口,指尖都在发颤,“已经变成个腌臜的妒妇了!”
“我常梦见,你在绿茶精的蛊惑下,向黑衣使者告发了我;有时又梦见你因我这病,碍于情面未当场嫌弃,最终却对我说了绝情话。可是,咱俩已' 心连心' ,那些字句如利刃剜心,令我心脉僵死,再无生机!”
脂粉混着泪水在她的俏脸上冲出两道蜿蜒的沟壑,像被春雨打落的残红,让我胸口像被烙铁烫过般灼痛。
我将她那双冰凉的小手完全包裹在掌心,心中堆满无限柔情:“纵有千难万险,也挡不住我娶你之心!”
“这病如果再发作一次,黑衣使者定会把我……”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种卑微又惶恐的眼神,“而且,椒风妒妇人不止因为善妒而搞得家宅不安,子嗣也很艰难,这事你也知道吧?得了此病之后,我回回想到梦中那一对儿女,便要哭上一场……”
我掏出帕子递给她,轻声地安慰她:“将来你便只与我住,又有药镇着,保证不会再犯第二次了。我听说也有椒风妒妇人生了孩子的,将来我再打听一下……”
钱大监告诉我,盛嘉王妃便有椒风妒,极其专妒,可她就育有三子二女。
凝彤慢慢地平静下来,出神地看着窗外发了会呆:“是的,那女神医说,椒风妒并不是受了天谴不能生育,主要是因为' 君火不明,相火妄行' ,胞宫有寒气凝结,才导致子嗣艰难,她倒是有一个土法子……只是需要你配合。”
“有什么法子,要我怎么做,你尽管说!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我热切地握住她的双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在梦见那对儿女之后,我曾对凝彤感慨:我仿佛天生就是个“女儿控”。
话一出口,自己又觉诧异,“控”之一字,细细想来竟完全说不通,不管怎么说吧,自打梦见未曾出生的李小彤那丫头,看她扑闪着与凝彤一模一样的杏眼,奶声奶气唤我“爹爹”时,我的这颗心便彻底沦陷了。
她脸色暗红,表情有些不自然,声音细不可闻:“……便是你刚刚提到的并蒂锁心咒。”
我一愣:并蒂锁心咒怎么还有这等奇效?!
她俏脸微红:“女神医说,这胞宫寒气可以靠' 命门邪火' 来驱散。”
“' 命门邪火' ?这是什么东西?”
“你听我细细解说。夫妻俩一起接了' 并蒂锁心咒' 之后,妻子对一般男子不会动心,但若真个相中某个俏郎君,内心必会百般纠结,决定下手时,每次偷欢都如履薄冰,一旦得手,心中又有说不出的快活!”
我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眼角。
凝彤眼晴里终于有了光,语气也热烈起来:“似这般偷偷摸摸、既惧且欢、既愧且狂、百爪挠心的滋味——这便是' 命门邪火' !”
我这才恍然,讪讪问道:“就不可以光明正大地纳个蓝颜?”
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嗐!不够带劲儿是不行的,你必须变成真正的千年老陈醋,对我的行踪疑神疑鬼,把我看得死死的!我就跟……就跟偷吃供果的小沙弥似的,又怕菩萨瞧见,又馋得直流哈喇子!”
之后用冰凉的柔荑轻摇我的手,小脸上尽是哀恳之色,“你听我说,只需要九道命门邪火,便能将胞宫寒气尽数消融!”
“自打那次与你一同梦见了李小彤和李翊旻,我心里便放不下他们了,尤其那李翊旻,简直就是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是没有他俩,便是和你结为夫妇,我这一生也必然无比凄凉……”
我怔忡良久,对变成奇妒之男隐隐有些害怕,本能开始推脱:“若你真背着我偷人被我拿住,我该怎么惩治你才好……我怕舍不得揍你!”
此番穿越归来前,她只与我提过轮根锁之事,哪知后面还藏着“椒风妒”与“命门邪火”这一重鬼门关!
“揍我?就那绿茶精祖传的什么九谷经,还不够给我挠痒痒呢!”她屈指在我额间弹了个清脆的爆栗,“你可以让我管家里的钱匣子,若是被你发现,你便收回我掌家的财权呀!”
看我迟疑她又说道:“你别担心,这咒语只对你我有效,念蕾和别人如何,你必是大度的,我呢,接了这咒,自然对你更加忠诚,一般男子瞧不上,若是真遇上个特别动我心的人儿,想背着你与他偷欢时,定会舍不下家里的财权,抓心挠肝的!再说,你又这般机灵——”
她突然间羞赧起来,双颊飞红,“定能在入港前将我们捉奸在床,这样,你也不吃亏,我也能把胞宫寒气融化掉!”
她这话说得倒轻巧,可这样的节骨眼,我哪能说抓住便抓住?
而且若我将来把她视为不容他人染指的禁脔,真要是见了那场面,只怕会伤心到把长城哭倒哩!
凝彤姿色一般倒也罢了,偏她又是倾国倾城之貌,美得扎眼的那种女孩子。
眼下她要献元红给老地主已令我心如刀绞,若再接这劳什子咒,我后半生怕是要跟洪三指一样,恨不得多生只眼睛,日夜盯死她才成!
“那你便不能有蓝颜了!”
“当然当然!”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王小安那等我原本就看不上!”
“现在还不急,再等等,一则老马肯定要让你色诱敌国要人,二则拢共也就那么千把金铢的。”我思前想后,还是打起了太极。
元冬手上那些零用钱,让她管管倒也没什么,我只怕她得寸进尺。
我家资财虽不及隆德皇帝内帑充盈,但若算上各处田产地契,只怕还要略胜一筹。
这般惊人富贵,必须适度散一散,方是持盈保泰之道。
凝彤可不是合适的人选!
“元冬呆头呆脑的,这一千金铢要是放我手上,放进' 驴打滚' 里,两年之内便能翻个跟头!”
我眼角又抽动了一下:我家祖训便是绝不能碰“驴打滚”!
她见我不应声,纤纤玉指掐住我胳膊内侧的软肉,狠狠拧了半圈:“这般安排,还不是为了给你李家留后!”
我仍犹豫不决,不敢轻易应下。
“岳念蕾是京都府学的,放着好好的女官前途不要,巴巴地来到青云门,咱家的李小彤和李翊旻必须上京都府学,断不能送去那些寻常私塾、义学将就!京都府学是通向太学的正途,而且是斋舍制,同窗不是勋贵子弟就是官宦之后。”
就算朝廷不能还我家南安王王爵,以我的家世地位,儿女上瀛洲学宫当是没问题的。
这瀛洲学宫是光云太宗钦定的宗室学府,学制六年,分经义、武艺、韬略、政事四科。
结业后若从军,可直接授正七品骁武校尉;若要从文,只需通过学宫的经义或政事大考之一,便可直入太学深造,免去初试。
“反正这辈子我只在京都买房,我的儿女将来全要当文官!”
我明白凝彤的心思。
她因幼年被卖之事耿耿于怀,又觉得习武最苦。
虽说新宋表面上文武平等,但武将终究要在沙场生死厮杀,哪有文官那般清贵安稳?
每次看见念蕾、烟儿与我讨论诗文经义时,她表面上不以为然,却在有一次喝醉后吐露真言,最大的梦想便是自己的儿女每日清晨背着书箱去京都府学。
若是他们中能有一个将来能在朝堂之上执玉笏、着朱袍,那她这辈子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最后,她再次提及老七:“那老七大人到底叫什么?堂堂五品高官,你竟连上官的名字也不知道?可你事无点滴,人家都了若指掌,可见你是没用心!人家可是在奏递院办差,见官高一级!若是能攀得上这交情,也许老马就能放过我——色诱是个好活计吗?!……想想便不够带劲!”
两人这一下午聊得都有些嘴干了,凝彤看时辰不早,便唤来丫鬟端上一铜盆热水,又送过来两展茶。
凝彤掬起一捧温水拍在脸上,水珠顺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滑落,转眼又恢复了那副明艳动人的模样。
然后,她走到妆台前坐好,对着菱花铜镜细细描眉,胭脂在唇间晕开,铜镜中映出的倩影宛若一株晨露中的白莲,清丽绝尘中透着几分圣洁的光晕。
我静立在她身后,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一颦一动。
这梳妆台用的是整块紫檀木雕就的“百子千孙”样式,台面嵌着七宝琉璃,铜镜边框錾刻着十二幅秘戏图。
镜前摆着套羊脂玉妆奁,盒盖上的春宫浮雕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梳妆台的台面比寻常款式足足宽出一尺二寸,足够并排摆放两套妆奁仍显余裕。
“这么宽的台面……你和你夫君今夜会在上面相爱吗?”我忍不住发声。
凝彤娇颜瞬间染上红晕,拍了一下我的手,“李不妒,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为她重新戴上宝珠的凤冠,凝彤素手抬起似要抚我面颊,却在半空急转,最终只扶了扶鬓边微微歪斜的蝴蝶金簪:“忘川郎,咱们议一下襄缘仪吧!”
凝彤示意我站起身来,自己也后退半步,鎏金点翠凤冠下的如画容颜多了几分沉静的威仪。
“我要先念一段' 襄缘仪' 禔福语,都说它有神性,能让妇人贪恋新欢,还能让忘川郎起猜忌之心,最是考验感情。”
她深深地凝视着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我轻蔑一笑:“我们是真心相爱,当然不怕考验。”
凝彤便开始低吟起六百年前神武大帝亲笔撰写的“襄缘仪”禔福语:“昔情暂束,敬奉良缘。红烛影里,礼序昭然。缓释牵念,免作萦缠。静观欢好,各自相安。缘契既定,各守其分。前欢入牒,新约开端。妾托君子,郎莫挂牵。”
她念完最后一个字,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珠帘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那些原本熟悉的眉眼轮廓,在明灭的光影中竟显出几分陌生的冷艳。凤冠上垂落的东珠串帘静止不动,仿佛时间突然凝固。
我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可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没躲开我的视线,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嘴角甚至带着一点笑。
可那笑意没进到眼睛里,眼神平静得近乎陌生,没有羞怯,没有躲闪,也没有从前那种含着水光的柔软。
襄缘十仪中,凝彤选的是“鸾交颈”。
“你手执双鸾瓷像,若将一只递给他,一只予我,”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那我和他行房之时,每次交颈缠绵,必定两心相契,灵欲交融!”
“我和他,眼里、心里全是对方的影子,无论是征服还是被征服的欢愉,都能直抵魂魄深处,几乎比得上献元阴的满足感。”
“若是你将其中一只留在手中,另一只予我,我与他欢好时便会时时念着你,即便送他登上极乐之巅,芳心深处亦会一直唤着你的名字。”
“姐姐们都说,这一仪程最是奇妙不过!当真是魂魄相缠、灵犀相通——因为能感受到对方的每一分颤栗欢愉,心头更会涌起双倍的快感。高潮来的时候,如春潮漫卷,从心尖漾到指尖,又似涟漪层层荡开,教人欲仙欲死,竟比那' 极乐之境' 还要销魂三分!”
“我肯定选——”我突然卡住,本能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能随意回答。
凝彤两泓盈盈秋水深深凝视着我,此时表情和声音中除了庄重之外,还染上几分疏淡:“你现在闭上眼想想,当风化大使把双鸾瓷像交给你,让你做出抉择时,所有人都在满怀期待地看着你……你若是将一只鸾像留在自己手中,另一只递给我,满堂宾客会是什么反应?司仪怎么说?大家还有什么乐子可言?这可是我和我夫君的婚礼!”
我回想她的话,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朱红地毯上自己孤零零的身影,顿时冷汗涔涔——原来这选择本身便是刀山!
我怎么能选让她与夫君行房时心里想着我呢?
我只能把两只鸾像赠给他们夫妻,让他们灵肉交融,这才是婚礼之中忘川郎应有的祝福!
凝彤又补充了一句:“十娘说,乡下农民在男女之事上说话很难听的,你即便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们还会问很多让你下不了台的难堪问题。司仪也会施展如簧巧舌,百般戏弄于你,到时满堂宾客一起看你笑话……”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老地主晨间的话语竟是真的!
这一遭,竟比子歆委身于孙德江那桩事还要令人难堪。我不仅要为他们提升房事乐趣,还要充当婚礼的最大笑料。
“五娘说,送喜贴时大家知道今夜有忘川郎,都期待得不得了!”
“我听说也有夫妻在婚礼上没搞襄缘仪!”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若是合卺礼时不单饮酒,让他要了我,我再……再抱着他缠磨一两个时辰,……横竖……我这般容貌,他一夜也要出个七八次……”她呼吸也有些不均匀,“宾客等不及,自然就散了。”
到得此时,我才慢慢省过味来,今天晚上要面对的是什么地狱般的情景。
让凝彤被他破瓜之后,再与他多销魂一两个时辰,竟是今夜我能期待的最好局面……
“十娘说夫君最爱这' 鸾交颈' ,可是,它有一个羞死人的后果,……”她突然变得吞吞吐吐,“我夫君也有些犹豫,怕、怕我们的情分经不起考验。”
说到这里,她两次轻启朱唇,却又羞赧地抿住。
“你就直说吧,”我强作镇定,假装轻蔑地一笑,“我倒要看看,什么后果能让我们的情分生变!”
“那后果就是……夫君的口水和精液会有侵蚀性,”她垂着螓首,羞怯地指了指小腹下方,“这里红肿不堪时,一旦被他的精液浸泡,褶皱边缘便会变得颜色暗沉……”
指尖又轻轻划过自己酥胸上的两点凸起,“还有这里,被他的口水和精液浸泡后,也会愈发胀大,色泽渐深至绛紫……”
我瞳孔骤然收缩,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
“我选这个,一则是未必会办襄缘仪,”凝彤看到我脸上表情的剧变,似乎也有些后悔:“二则是——”
“这都是新妻一言定之,你不用解释了,十二娘,我们的感情必能经得起这个考验。”我强笑着打断她的话。
一阵难挨的沉默,笼罩了我和凝彤。
我心里一阵阵悲凉如潮汐般袭来:她竟然愿意让那个老朽的肉体在她身上刻下污浊的印记,把最私密的部位染成屈辱的颜色。
除了“凤点头”,其他八仪中就没有更轻一点的吗,她为什么要选这个?!
相爱的基础,从来不只是欢愉或占有,而是彼此确认:她的身体与灵魂,在我眼中是神圣的。
我曾轻抚她腰间那道淡疤时的虔诚,为她梳发时指尖的珍重,甚至在最情热时也克制着不在她肌肤上留下淤痕——所有这些小心翼翼的呵护,都在她此刻的选择前显得可笑。
“今夜,你若想进我身子,这是襄缘十五仪中的一仪,名为' 残欢借' ,你那物事可以沾一些我和我夫君的爱液,然后当着我俩的面自渎,司仪会给你两个选择……”
我耳畔似有嗡鸣之声,听不清她的低语,内心已经意兴阑珊。
“你与我之间的情意,是溪水绕青石的缠绵悱恻,而他与我之间,却是最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占有,霸道得令人沉溺”——我们那段青涩的初恋,就这样被翻作了泛黄的旧章。
祝由术的效力让她眼中的我变得陌生疏离,而此刻的她,在我眼中又何尝不是面目全非?
那个曾经与我月下盟誓的凝彤,如今却在这情爱迷障中跌跌撞撞,连自己都分不清何为缠绵、何为占有。
她口中说着“溪水绕青石”的温存,却又贪恋那霸道占有的滋味,这般糊涂,倒像是被“凤引之啼”的神力搅乱了心神,连自己的真心都看不真切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份猜疑绝非禔福语的蛊惑所致。就在这短短半柱香的辰光里,某些东西已然无声地碎裂开来,如同薄冰乍破,再难弥合。
“你成全我一时幸福,我成全你一生圆满。”她转身离去前的这句话,让我双腿发颤。
没有真心,何来幸福?原来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理所应当的归宿,她的浓情蜜爱已经付于他人!
我望着那袭华美的嫁衣包裹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最终在朱漆廊柱间融进一片刺目的喜红之中,唯有腰间鸾带上缀着的南海珠,仍在黑暗的转角处泛着最后一点微弱的莹光,像是残存的执念,不肯轻易熄灭。
我如何成全?她和那老地主,不过短短两日的新婚啊!
苦笑之际,一个念头忽如电光闪过——这枚绿心溯忆玊的触发点,是凝彤与皇城司同伴重逢的那一刻。
在原定的时空里,她急于回归,一是因腿伤已愈,二是尚未嫁作人妇,三是被轮根锁之事惊了心神。
而在这个时空圈内事件走向已经大变,区区两日的新婚燕尔实在太过仓促,正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当口,若是我想方设法拖延她与察子们的碰头——或者最直接的办法,将来寻她的几个察子锁个一二十日,她便可以与夫君多些缠绵恩爱。
只是这样的“成全”,于我而言,未免太过委屈。
又要做那默默无闻的善事,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投入他人怀抱……思及此处,一股酸涩之意自心底翻涌而上,五脏六腑仿佛被陈醋浸透,连呼吸都泛着苦味。
我甚至对她有了更深一层的猜忌:她之所以不想失去我的爱,不过是惧怕遭受“神之禁断”的惩罚。唉,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心心相连?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晚雪的住处,行至“晴芳轩”门前,驻足片刻,如同全天下所有老好人那般,勉强牵动嘴角,反复调整着脸上的笑意,努力将狼狈与失落尽数掩藏。
晚雪给我换上了一件雨过天青色云纹直裰的外袍——取义“雨过天晴”,象征我与新娘子情缘已了。
一件黛蓝杂彩马面裙,裙门暗纹是破碎的璎珞纹,隐喻断裂的情缘,走动之时会露出赤红里衬,表示我要尽量将妒火隐忍。
让我稍微尴尬的是冠饰,一件是青鸾让贤冠。
有别于新郎的赤金凤凰冠,翠竹丝编织的透空冠胎,表面覆盖翡翠绿纱罗,冠顶立一只回头青鸾鸟,两侧垂双色流苏,比较奢华大气。
另一件便是金线锁边的绿头巾,用的是“孔雀绿”与“松石青”渐变,看上去倒也不甚刺眼,巾尾系着三只欢乐的小银铃。
我还是头回参加婚礼,终于见到了这件传说中的绿头巾——必须是青楼中真正龟奴戴过的,染够了王八之气。
在通县的红杏苑,这样一条绿头巾是搭着卖的,价格是一文钱。
晚雪怕我不懂,忍着笑跟我解释了几句:“' 让贤冠' 多数都是年纪较大、德高望重、有功名身份之人才会戴,相公,你虽有诗名,可是年纪太轻,这里又是乡下,我担心来喝喜酒的宾客难为你……”
“他们这些村民最爱侮辱人,说不好会用这绿头巾三折两叠,扎成个活灵活现的绿王八,系在你的发髻上,让满堂宾客笑破肚皮。今日我爹爹也会过来,看看他能不能给司仪递个话。”
绿头巾在晚雪灵巧的手指下被扎成了一个精巧的蝶形结,三枚银铃随着转头轻轻晃动,每一步,便发出欢快喜庆的清脆铃声。
我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青鸾逐日的纹样在烛光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苦笑一下:“倒是不算难看。晚雪,你当初嫁你家老爷的时候,没有让你旧日恋人来做忘川郎?”
晚雪眸光微黯,唇角牵起一丝浅淡的弧度:“老爷原是存了这个心思的,是妾身……舍不得让他受那襄缘仪式的折辱。”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不过第二日清晨,终究还是唤他来了。老爷倒是极爱那' 旧欢如梦' 的趣味,而郑郎——我那旧日的相好,也未曾真正见过妾身的身子一回,便只是在锦被之下,由妾身用手……全了他一番念想。”
我心里一阵瑟缩:凝彤就舍得,还不是玊石为鉴的真正婚礼……
晚雪轻轻叹息一声,双手环住了我的腰,我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身子用力亲吻,像是要把下午积攒的郁结都倾注其中。
她起初有些惊诧,随即柔顺地环住我的脖颈,任由我在她唇齿间肆虐。
“……陈老爷的阳物,很大吗?”
人类对于痛苦是容易上瘾的。
没过多久,我心底那股扭曲的欲念又烧得炽烈起来,一想起凝彤的话,“他龟头底下那道棱,能清晰感觉到那个小孔在抽搐”,“感觉到里面的筋脉在突突跳动,”我竟嫌时间走得太慢,再思及自己的“成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就是主动臣服的献祭吗?
又恨不得下一刻就是他们交欢之时!
晚雪一听便面红耳赤,娇嗔着拍了我一下,低声笑道:“女人也是人!”生怕我误解,又连忙补充解释了一下:“哪个女人是为了贪恋床上那点事而活的?一般也要吃饱饭,也要养儿女,也要有体面。锦上添花罢了,我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晚雪怜惜地摸摸我的脸:“听说那襄缘仪的禔福语是真有神性的,一念起来,确实很伤情份。新妻会将移情到平夫上,正夫也会特别小心眼,有真正深情厚意,就不要介意这一时。”
“未必是禔福语的效用,她素来便——”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将晚雪与凝彤两下比较,更觉她心思细腻、善解人意。
凝彤有沉鱼落雁之容,自然娇蛮任性些,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扎到手、扎到脚都无妨,可这“鸾交颈”,却是生生扎进我心尖里了。
我隐约记得前世某本书中看过这样一段话:“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不管凝彤对我的爱还残留几分,我对她还是一往情深。
“你没来之前,有一日我和她聊天,她说她婚后不会有一个蓝颜,只你一个男人,还说要去接骊山老母的' 并蒂锁心咒' ,肯定是爱你至深!现在浪一浪,你也由着她点呢!我不许你这样善妒,要不然,我将来也不敢做半点出格的事了!你不是也想满足我的心愿,让我与平夫去渔阳度一次馨香蜜月吗……”
我昨夜问晚雪,老地主为何要将她送给我,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起此生最大憾事,便是为家族所迫嫁了陈老爷,与情郎郑瑜轩诀别时,二人肝肠寸断,“白日里倒不常念及,可午夜梦回,常泪湿枕巾……老爷倒也没有责怪我。”
此刻,我斜倚在窗边的湘妃竹榻上,目光追随着她。
她正跪坐在琴案旁,素手纤纤,先将翻开的《香奁集》合拢,又细心抚平卷边的琴谱页角,与另一本叠放整齐。
这才探身,指尖灵巧地梳理着紫檀古琴上纠缠的流苏穗子。
“陈汉庭那' 马留' ,”我啜了口手边微凉的茶,将茶盏搁回小几,“你究竟如何盘算的?”我感觉她与旧恋人之间的爱意不是一般的深,心中便有些排斥。
她梳理穗子的手一顿,摇摇头,露出嫌弃之色,又忽地嗤笑一声,扶着琴案边缘借力款款站起:“我从前那相好的,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当然比不得你了!现在潦倒困顿不堪,一直想去省城泉州,谋个策论教席糊口,将来要是随我一同进京,可以吗?”
怕什么来什么,我脸上的笑容还在脸上,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团草。
虽只做了一夜夫妻,她冰雪般剔透、寒梅般清雅的性子,已让我爱入骨髓。
更遑论她那具妙不可言的玉体,云雨之时每一次细微的颤栗、每一声婉转的低吟,都予我无上的征服之乐,蚀骨销魂。
此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翻腾:这是独属于我的至宝,岂容他人染指分毫?
“相公,他可不可以与我做两月夫妻?我要听实话。”那双清亮的眸子故作镇定地望过来。
我没想到她竟主动提了出来,心中有些不痛快,也不回话,慢条斯理踱向花厅,拿起多宝阁的鎏金八音盒,指尖拨动机关,《霓裳》碎玉般的音符便叮咚倾泻。
身后珠帘哗啦轻响,她跟着我走了出来,柔荑轻推我臂弯:“方才跟你开玩笑的!就是想考验你,看你是不是真爱我!”
我依旧沉默,垂眼把玩着手中的八音盒,一圈圈拧紧背面的发条,云青铜齿轮发出细微而精准的“咔哒”声。
看我这般气定神闲,她愈加沉不住气了:“京都举目无亲,你又未必能常伴左右……身边有个家乡人说说话,我也好打发辰光。嫁到陈家后也不敢接济他,他连去泉州的盘缠都凑不齐。是我想偏了——”
我将八音盒稳稳放回她下意识伸出的手中,微微一笑:“若只是为解闷,倒也无妨。”
她猛地抬眸,撞上我洞悉一切的目光,慌得急急偏过脸去,连细白的脖颈都染上了红晕,兀自强撑:“你……你笑得好生古怪!难不成要我对星图七宸大神起誓?”
瞧她额角已渗出细汗,我笑意更深。
她越发窘迫,语无伦次地找借口:“相、相公,我去给你备些吃食,空腹喝酒易醉……”话音未落,便想转身逃向通往小厨房的月亮门,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未等她迈出一步,我已欺身上前,长臂一舒,不容抗拒地将人拽回,紧紧箍进怀中,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绝不可以当你平夫!”
看她只是窘迫而不是伤心,我心里略松了一口气:“我也是跟你开玩笑的。说得这么苦情,我倒是有些不忍心了。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许你们太出格!”
我记不得是不是前世看到的一句话:人心深处总藏着个求不得。在这平婚之世,总不能让她没有一个蓝颜情郎,堵不如疏吧……
“你好坏!方才把人家吓死了!”她惊喜地倏地睁大了眼,转瞬便羞涩地将发烫的脸颊深深埋进我怀里,在我怀里扭股糖似的撒着娇:“讨厌!都说了是考验你嘛……你方是我的最终归宿!”
“你为何之前不与你家老爷提这个?你家老爷不是挺乐意让妻室有情郎的吗?”
晚雪苦涩一笑:“粗俗的庄稼汉,姐姐们当然不会爱上。我家老爷……”她指了指心口,“很介意这里。”
与我腻歪了好半晌,她才又想起什么似的,靠在我肩头说起另一事:“对了,刚刚陈汉庭那冤家又来问过我一次作匠工钱之事,这个忤逆之子,连他爹的婚礼都不想参加,一得到消息便要回城,要给那帮穷鬼吃个定心丸!正好我爹爹过来,一会便和他商议一下吧。唉,若是大公子还活着,老爷绝不会这么迁让这混账!”
“大公子?”
晚雪低声告诉我,陈老爷的大公子陈汉章极聪明,行事也有章法,一表人材,父子感情最深,若不是亡于宋辽战事,有他顶门立户,现在也不用已经出嫁的三女一直留在娘家,里里外外地操持这些本该由男人担待的大事了。
我望着她紧蹙的眉峰,那不解的神情是如此真切,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或许并非天涯海角,而是生于朱门绣户、见惯玉盘珍馐的她,与那些生于泥土、长于风霜的“赤脚军”之间,那一道深不见底的认知鸿沟。
她怎会明白,陈汉庭所追求的,从来不是锦被绣榻间的安稳。
他脱下绸缎长衫,赤足踏入泥泞,并非愚蠢,而是选择——选择与那些被苛捐杂税压弯了脊梁的农人、在矿洞中不见天日的役夫、被乡绅胥吏逼至绝境的佃户站在一起。
他们脚上无鞋,身上无长物,心中却燃着一把野火,一把要烧尽这世间不公、要在这沉沉黑夜里劈出一线天光的烈火!
他们以竹为枪,以锄为戟,衣衫褴褛,却昂然立于天地之间。
一声“均田免赋”的呐喊,并非叛乱的喧嚣,而是无数沉默者积压百年的怒吼,是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的决绝。
陈汉庭并非舍弃富贵,他是拥抱了另一种更为滚烫的人生——一种将自身命运与万千“赤脚袍泽”紧紧相连,誓要在这腐朽的世道中,亲手凿出一个新乾坤的热血与痴狂!
我出神地好想了一会儿,最终怅惘地摇摇头,岔开了话题:“你明日将这姓郑的带来我见一见。”
晚雪贝齿轻咬下唇,迟疑片刻才低声道:“他一个落魄书生,与你相较,实有云泥之别。偏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傲骨,万一说了什么……你大人有大量,莫要欺负他……”
我一时气得瞪直了眼,伸手便捏她的腰肢软肉:“好你个小浪蹄子!我们还没见着面,你倒先回护上了?”
指尖稍一用力,她惊叫一声撒腿就跑,银铃般的笑声顿时在屋里漾开,绣鞋在青砖地上踏出一串细碎的声响,石榴裙裾翻飞间隐约露出半截雪白的足踝,在暮色中晃得人眼热。
我追着那抹翩跹的艳色,终于在拔步床前将她捉住,顺势压上去,手探进她裙摆间的缝隙。
她面红耳热,喘着气望我,眼中水光潋滟,刚说了一句“你快迷死晚雪了”,突听得门外传来传来催促的脚步。
有下人过来传话,老爷在中堂要见我。
心中顿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与占有欲。我低下头,在她耳边哑声道:“与你那旧相好叙旧可以,但……不许太过张扬。”
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涩与亢奋。
晚雪是何等灵透的人儿,她早已从我身体紧绷的肌肉和下身诚实的反应中,窥见了我心底的绿帽情结,非但不惧,反而唇角弯起一抹得逞般的狡黠笑意,竟仰起头,用贝齿不轻不重地在我下唇上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暧昧的齿痕,随即吃吃笑道:“不过是让他来陪我说几句体己话,解一解深闺寂寞罢了,即便留宿一夜,也不过是效仿那' 旧欢如梦' 的戏码,假凤虚凰,绝不会动了真格……瞧把你醋的!”
“睡前……我当要查房的!”
晚雪软语呢喃,呵气如兰:“妾身就知道,夫君最是大度了……”
“不行!不可以明着来的!”我一脸窘迫地划出了我的底线。
她闻言,眼珠灵动的转了转,故意拖长了语调,学着我的腔调,一本正经地点头应道:“相公~!妾身记下啦,' 不——可——以——明——着——来——!' 那尾音拖得又娇又长,仿佛每个字都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儿,带着显而易见的俏皮与戏谑,气得人牙痒,又爱得人心颤。
“我爱你,相公!你真好!”她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将发烫的脸颊贴在我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得逞的欢愉:“你一定要来查房!当着你的面,……他横竖不会进来!”
临出门前她又把题着我那“却扇诗”的团扇递给了我,让我一会儿交给老地主,又急急补充了一句:“这三姑娘你今天晚上便能见到,单名一个' 卓' 字,卓尔不群的' 卓' ,可是老爷生意场上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还随她生父学得一手精妙医术。还有一个五小姐,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
说完,她轻轻推了我后背一把,示意我快走,自己则转身背对着我,装作整理床上凌乱的锦褥,只留给我一个泛着红晕的侧脸耳廓。
我看了一眼她故作忙碌的纤细背影,压下心头未熄的火苗,转身随着门外等候的小厮,朝中堂走去。
新宋光云太宗将“昏礼”之制定在戌时四刻,还有两个时辰才开始,藏春楼飞檐转角处,三十六盏并蒂莲灯次第悬上朱漆回廊,三个月前迎娶晚雪时贴的鎏金喜联犹在,只是被夏雨洗褪了颜色。
酒坊的伙计们吆喝着往中庭送酒,每坛泥封都贴着鸳鸯戏水的洒金红纸。
还有几家管事们高举鎏金鸾凤拜匣,后面跟着三三两两的仆役,抬着各色贺礼。
村中耆老们在儿孙搀扶下蹒跚而来,外埠宾客多是锦袍玉带的体面人。陈府下人捧着礼单穿梭引路,青石板上脚步声络绎不绝。
随引路小厮穿过月洞门时,忽闻西廊传来阵阵喝彩声。
但见陈府几位千金正在演练" 颂君舞" :一女手持鎏金孔雀屏风,屏羽开合间流光溢彩;一女捧着波斯进贡的羊脂玉骨扇,扇面绘着异域奇花;还有二女共执一匹鲛绡纱帐,薄如蝉翼的绡纱在她们手中如云霞流转。
小厮附耳低语:“那四位小姐中,五小姐还尚待字闺中。”
行至回廊转角处,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四位姑娘中那位身着妇人装束的小姐所摄。
她身姿颀长,一袭鹅黄软罗裙衬得肤若凝脂,发间一支金步摇随着舞姿轻颤,暮色已深,她的眉目看不真切,只匆匆一眼竟让我莫名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仿佛在何处见过。
碍于礼数,终究不便向小厮探问,只得暗自纳罕。
这时忽见那身量已见抽条的五小姐抬眼向我望了过来——一张粉雕玉琢的圆脸上嵌着对会说话的杏眼,颈间鎏金长命锁随着她歪头浅笑轻轻晃动,倒显出十二分的娇憨可人。
这时,前院突然炸响一串爆竹,惊得一群孩童们满园吆喝乱窜,八位娘子联袂而出,大娘子戴着九凤衔珠冠,正吩咐丫鬟给合欢铃阵系银丝,五娘子笑着拽了拽绳尾,满庭铃铛顿时响成一片,伴着娘子们银铃般的笑声。
当管家引我踏入中堂正门时,扑面而来的肃穆气氛与院中的喜庆喧嚣格格不入。
八盏鎏金枝形灯将二丈四尺的敞厅照得通明,鎏金灯影在青砖地上摇曳,却驱不散满室凝滞的沉闷。
陈老爷身着杏黄底绣青鸾喜服端坐主位,左右各四张黄花梨圈椅中,三位身着官服的人物正襟危坐。
两侧山墙边二十余把靠背椅列如雁阵,西梢间隐约可见女眷们云鬓微动。
七八个交杌散落其间,坐着几个神色拘谨的年轻人。
满座宾客或捋须沉吟,或垂眸不语,倒似这场喜宴与他们全不相干。
“诸位可曾读过《李晋霄遗佚采录》?”
陈老爷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突然扬声发问。厅内顿时响起一片窸窣,几位女眷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三位官员也微微前倾。
“京都李晋霄,新宋当今最负盛名的年轻大诗人!”他热切地执起我的手,“王空同都盛赞其红绿词香艳绝伦。那些被传抄千百遍的残篇断章,不过是他随手遗落的珠玉。现在印有他的诗词的瓷器,在和羯岛可卖出三倍之价!这位大诗人,便是我大婚喜礼中的忘川郎!”
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有人漠然一瞥便别过脸去,有人敷衍颔首,唯有一位俊朗青年冲我温和一笑,侧首与身旁长者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老地主引我一一拜见西水县县尊贾大人、邓通判与一个叫林的风化大使。三位大人竟以近乎平辈的揖手礼相还,争相邀我明日去县学讲经。
我将手中的团扇递给了他,借着饮茶之机细细打量满座宾客。
这些青壮男子或文弱,或富贵,眼神飘忽者居多,眉目懒散者不少,却寻不见半分狻猊军特有的虎狼之气。
看来,令指挥使尚未到场。茶盏在掌心渐渐转凉,我望着厅外渐沉的暮色,忽觉这满室光明之下,似有暗流正在涌动。
这时,一位风姿绰约、身材高挑的少妇款步而入,正是排演颂君舞的陈老爷四女中我觉得眼熟的,身后跟着一个男子,穿着也不似寻常庄户之人。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款步而入的少妇,方才在暮色中只觉面目姣好,此刻在明亮的灯火下看清她的眉眼——嗡!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我瞬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喉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剩下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
老地主敏锐地捕捉到我骤变的神情,在一旁低声介绍道:“这是老夫的三女,陈卓,略通岐黄之术。这是她夫婿张文翰,是府上的总账房。他夫妻二人一向稳重,帮着打理云青铜的生意,是我左膀右臂。将来啊,晚雪在京中主事,他们便在闽西坐镇,一内一外,相互扶持……”
他的话音在我耳边模糊飘过,我的全部心神都已被那张端庄俏丽的容颜所吸引。
像!太像若兰姨了!
这陈卓与若兰姨相比,竟有三分神韵,七分容貌,恍如隔世重逢!
兼具南方佳丽的清秀骨相与北地女子的英气轮廓。
那饱满如满月的额头,过渡到略高的颧骨,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量感,非但不显突兀,反倒勾勒出一种独特的飒爽英姿。
从太阳穴到下颌的线条,先是优雅地收束,又在颌角处恰到好处地转折,那份清晰利落,如同远山叠嶂,与记忆深处若兰姨的侧影完美重合!
若兰姨……这个名字狠狠剜进我的心脏。
那个在雪夜客栈里,会温柔问我“冷么”,会悄悄为我掖好被角,最终却死在师父无涯子本能反击之下的至亲!
她倒下的画面,她临终前对我的叮嘱,那喷涌的鲜血,那渐渐涣散的、带着无尽眷恋与愧疚的眼神……是我人生最不堪回首、最痛彻心扉的烙印!
眼前陈卓的肌肤,亦是雪腻剔透,透着三月桃花般的薄绯,白得鲜活而富有生气,将这副精致的骨相衬托得愈发动人心魄。
但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内双的凤眼!
那眼睑柔和的线条!
那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
那漆黑如点墨的瞳仁!
那干净如洗的眼白!
那流转间矜贵又灵动的眸光!
那偶尔垂眸时,薄薄眼皮上浮现的、如同工笔轻染的浅褶痕!
这一切,与若兰姨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分毫不差!
我仿佛看见她倒在血泊中,弥留之际望向师父和我时,那复杂到极致、包含了爱、痛、悔与托付的眼神……
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却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姿态,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站立不稳,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啸般汹涌扑来,将我彻底淹没在那份混合着刻骨思念与惨烈创伤的惊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