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故事从哪里说起呢,不管由谁来讲述,都不免无从开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保持缄默。
因为他们朝夕相处那么久,无数个日夜,经年累月,直到她即将成年,他已过弱冠。
追溯过往,很多记忆已经模糊,因为当时实在年幼。
可也有一些事、一些时刻,无论发生在多么不记事的年纪,又或者是过去多久,只需轻轻地一回想,便能鲜活重现在眼前,他们心里明白,这些事已然被深深凿刻进灵魂。
上幼儿园的时候,谢橘年还记得是在一个雪天,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小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好玩,她就趴在小教室的玻璃门上,上面一片水雾,她的脸压在上面,睁圆了眼睛专注向外打量,或许是第一次看到下雪,看到天地间的一切都被银白覆盖,总之她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兴冲冲,好奇,充满兴趣,鼻子在门后抵久了,很快就发红。
手里还握着个热乎乎的水煮蛋,是老师给她的,还没舍得吃掉呢。
她当时才几岁?
连谢橘年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记得那些,大概她从小就有点不幸运,记忆生来就是要和她做对的,总将一些不算美好的事鬼使神差记下,再不厌其烦地,一年一年保留下来。
她还记得两个老师在身后聊天,聊的是她的事,说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妈妈已经几个月没出现了,也就是说,拖欠了幼儿园几个月的保育费。上次来是一把手交了半年的,然后,就没再出现。
她能被怎么处理呢?
谢橘年当时仍一边望着雪景,一边稚嫩的心里出现了这样的想法:她会被抛弃吗,她会被赶出这扇玻璃门,走进雪地吗?
也许在那时候,“被抛弃”三个字就在她心里无声无息扎下根。
她听到的时候并不太懂,但记忆不会自我保护,将那些场景和话语留存,陪她长大,然后,长大后,她完全明白了,也已经深刻记住。
都说童年不记事。
可是,不幸的种子,都是在童年种下。
往后,长大了,长成自卑缺爱,自我认同很低,习得性无助,麻木又晦涩的模样,无一不能在成长之路上找到起因和答案。
她不知道什么叫心慌和害怕,只是更加睁大了圆溜溜的眼,把目光埋进那片白雪。
也就是在那天,谢橘年终于又看到了哥哥。
谢玉里穿着蓝色羽绒服,乌黑的头发,洁白漂亮的脸,他的目光沉静,完全没有同龄孩子的顽皮跳脱之态,早已是个早慧稳重的小大人,在冰天雪地中,远远向她的方向走来。
他的身后是妈妈。
可她竟然只看着哥哥。
就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吗?
只要哥哥出现在她的视线内,无论当时身在哪里、周围有谁,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他,一切自然而然就屏蔽了,她毫无意识。
谢玉里走近了,确认那个紧紧趴在门上,鼻子都挤成小猪鼻子,却只傻傻盯着他的小姑娘就是他的妹妹,他终于笑了,面上露出合乎他年龄的欢欣,和她隔着玻璃门,很近的距离,可以清晰看着对方的眼,笑意盈盈叫,妹妹!
谢橘年立马也笑了,顶着小猪鼻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是哥哥!是她最喜欢最喜欢的哥哥!他终于来了!
她开心得想原地转圈圈,哥哥被雪花儿带来了!来找她玩儿了!她就知道,哥哥也想她的!
她微微退开身,笑得像吃了蜜糖,甜到蛀牙,哥哥没动,看着她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傻乎乎的。
她的笑脸实在很轻易就感染他,从她在婴儿床里第一次微笑开始,只要她笑他也笑,情不自禁比她笑得更开心。
她远远比他见过的所有狗狗、猫咪、小鸟和小乌龟更可爱。
除了妹妹,这些小动物在谢玉里眼里就是可爱的代表,可如果拿妹妹和它们比,就没有相提并论的可能,他的妹妹,是他见过的所有人和动物里,最最、最可爱的。
可爱到他每年都许下相同的生日愿望:我想和妹妹一辈子在一起!然后每次都认真吹灭蜡烛,老师告诉他,这样愿望才会成真。
可爱的甜蜜的妹妹,隔着玻璃门,高抬着掌心伸到他面前,她没说话,只是献宝似的,笑得更开心,他知道,她要送给他吃。
每天早饭里都会有颗水煮蛋,她很喜欢,别的小朋友有的会挑嘴,不是不吃蛋白就是不吃蛋黄,有一次她还看到一个男孩吃了一口,跟老师说,鸡蛋臭,不要吃,她皱眉心想,他肯定是嘴巴哪里坏掉了,然后偷偷和旁边小孩咬耳朵:“你的鸡蛋黄不吃给我吃吧!”小孩说:“它都碎了。”谢橘年已经伸手到她盘子里去捏了,一边塞进嘴一边说,“谢谢你噢!碎了也是鸡蛋黄,也好吃的呀!”
现在她要把她最爱吃的送给哥哥!
和哥哥分享任何东西她都会很快乐,这些她都是和哥哥学的,大部分的时候只有哥哥带她,陪她玩儿,照顾一切,他也就成为她唯一的模仿对象,就像小猫小狗学习妈妈的一举一动。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哥哥都会捧到她面前,先仅着她,然后吃她剩下的,把她不爱玩儿的放去一边。
有一次她看哥哥在做作业,想要他的作业本,他拿别的,她说不要,就想要哥哥写的这本,想折纸飞机,哥哥看着有些为难,哄她换一本,她就假哭,一边呜呜一边透过手指缝看哥哥,果然哥哥都听她的,把本子推向她:“好啦,撕吧,自己折吗?要不要哥哥和你一起?”
她亦步亦趋,认真模仿,有好玩的,要跑去和哥哥一起玩;有好吃的第一口一定让哥哥先吃,哥哥笑,每次都故意嘴巴张得大大,作势要吃进一大口,然后慢慢落下,只咬了点边沿。
哥哥轻轻摇了摇头,拉开门,雪花混杂寒意倏忽灌入室内,他一步踏进随即就拉上门,仿佛忘记身后有人,谢橘年往后面瞄一眼,看到妈妈愣在门外,气得张口要骂。
哥哥一把握住她还捧着鸡蛋的手,用他小小的手牢牢包裹另一只更小的手,他说:
“妹妹,我来接你回家啦!”
兄妹俩的童年是在颠簸流离中度过的。
谢橘年上小班那会,爸爸妈妈正在反复闹离婚,分分合合,离了又复婚,过段日子又离,然后再复婚,如果折腾三四轮不止。
她其实没见过爸爸,但是哥哥见过,哥哥说,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是在一起生活的。
所以,既然哥哥有爸爸,那她也有,他们肯定拥有相同的爸爸呀!
但是爸爸只喜欢哥哥。
妈妈有时候回家,拎着爸爸送的礼物,从来都是机器人铠甲战士机关枪之类的,谢橘年想,如果有一天,爸爸想她了,过来看她,她一定要认真地告诉爸爸,我是女孩子,不爱玩机器人和机关枪。
谢玉里在妈妈第二次带来爸爸的礼物时,他看了看妹妹,过一会,玩具拆都没拆就被他收到一个大纸箱里,四片纸盖子严实盖好,然后严肃着眉眼,跟妈妈说:“妈妈,麻烦你告诉爸爸,其实我更喜欢玩橡皮泥,贴花纸,和芭、芭比娃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