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煾有一天中午回家。
有点想她了,想她想到工作总是走神,近乎坐立不安,心里揣着一团烦躁的火。
这段时间因为脖子伤没好,还太骇人,不太愿意让她看到,倘若她问,不知如何回答。
和唐澄那个傻狗打架吗?因为什么?这让他只能沉默。
强自按捺想念,加重工作强度转移注意力,然后在今天忍无可忍。
再忍谢橘年今晚会被他干死在床上。
当即中午就回家,去陪她吃个午饭。
应该能平静一些,给他一些能量,继续下午的日程。
然而她并不在家,佣人说,小唐少爷接走了。
霍煾去谢橘年的房里待了一会。
坐在她的床上,目光落在她书桌,各科书籍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笔袋,还有一些散落的文具,都放得横平竖直,乍一眼看去,规整得近乎古板。
好可爱,不是吗。
她一直这样,有点轻微的强迫症,和她说话,她看着他乖巧应答,但有时候余光会飘忽而去,一边回应一边手伸向柜子,轻移某个小物件的位置,让它和周围的保持齐平。
花瓶里的某枝花高出一小节,只是一点轻微的不合群,她却将它抽出,剪掉一段,放回,再耐心调整它的位置。
如果是别人,霍煾会觉得龟毛。
但是,是她,只让他觉得可爱异常。
可爱到心软软。
打开书桌的抽屉,方正的宽敞空间内,前半部分是摞着五六本书,小说、名著、历史类的,还有一本道德经。
霍煾没忍住笑出声。
翻开,扉页底下一角,她写:甚爱必大费。
他想了一下,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不知道这句话对她有什么特别。
事实上,应该与她全然无关。
抽屉再往外拉开些,他看到那本旧相册。
比他那次看到更显破旧,泛黄的痕迹也更明显。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把它拿出来,开始翻看。
里面藏着宝藏。
是经常做客他的梦里,各个时期的,可爱的,稚嫩的谢橘年。
从未改变的羞涩,却远比长大后率真。
喜爱和讨厌都不掩藏,坦坦荡荡挂在她明亮的面容。
慢慢往后翻,慢慢仔细地看,还和他梦里的别无二致,一样鲜活。
心像一块海绵,慢慢吸饱了水,变得柔软、潮湿、而沉甸甸。
他的小爱人。
真的,非常非常漂亮,非常非常可爱。
翻到最后一页,两年前的那次,他的手停在了那一面上。
而今天,他翻过去,发现宝藏里原来还有最后一颗钻石。
这本旧相册里的真正的最后一张照片。
铃兰花前,坐着少女和青年,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她笑得很羞涩,很可爱,眼中盈盈闪着光,像珍珠,像宝钻,又好像只是泪光。
盈盈水间,脉脉不语。
是他从未看过的样子,眼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只是以笑,以喜悦和悲伤掩盖。
是的。
他在她的眼睛里,同时看到快乐和哀伤。
照片本身也和图象上的人一样特别,像是被水泡过,不,与其说是被水泡,更像曾经有无数滴眼泪、无数次、密密麻麻落在上面,让它发黄发皱,变得皱皱巴巴,凹凸不平。
他取出来,很认真地打量,刚翻过,手便停住。
背面左上角有字。
很淡很小的铅笔字,纸面有些脏乱,像是被橡皮擦过无数次,又无数次以新的字迹复上。
寥寥几行,很浅淡,很细小,饶是霍煾视力不错,也费了点力气仔细辨认。
“我羡慕花,它们能靠近你,我却不能。哥哥,爱让人好难过。”
霍煾拿走了那张相片。
第三天下午,谢橘年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声音低柔疲惫,问他,晚上她可不可以去他房间找他,她有事想问他。
霍煾说,当然可以。
谢橘年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她推开门。
她不知道霍煾什么时候到家的,她问佣人的时候,被告知少爷正在房里等你。
房间里没开顶灯,只有侧面墙壁上的壁炉照明装置,让昏暗的房间沉浸在橘黄静默的光线中。
霍煾坐在桌边,低头看着什么。
抬头向她,他没开口,只隐匿在昏暗后,沉默注视着她。
她知道,他在等她开口。
事实上,她一边无比疲惫,一边也迫不及待了,整个人已经陷入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现在就站在悬崖之前,摇摇欲坠。
她毫无躲避地回视他,声音柔和,却在这方落针可闻的空间内无比清晰。
“还给我,好吗?”
“还什么?”
“照片啊,还给我,你怎么可以拿走我的东西?”
她微笑起来,眉眼无力而哀伤。
“这个?”霍煾拿起桌上的东西,手指捏起,谢橘年只看一眼,尽管他所在之处昏暗不清,仍然认出。
她笃定那就是,心重重落下的同时也碎落一地。
来之前,她还可笑地怀抱侥幸,尽管可能的人只有他一人,但是,她心想,如果有那个万一呢?
万一只是她不小心丢了、佣人没留意扔了、或者,哪怕是被抽屉里的虫子吃了也好,她宁愿是被虫子吃掉了,梦里虫子说,别怕,别怕,我会永远帮你保守秘密。
明明只可能是他,她却最不希望是他。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像你心都碎了,谢橘年对自己说,至少,相片还完完整整,不是吗?
现在就去把它带回,然后,回到床上,长长睡上一觉。
她向他走去。
霍煾却突然笑起来。
暗淡的眼突然闪动灼热的光,他大笑起来,笑得恣肆而快意,另一只手拿出打火机,燃烧的火光一瞬间让他所在之处熊熊亮起,他漂亮的面容在那一刻的白昼中无限清晰,如同鬼魅。
他的目光浸满怨毒紧紧将她攥住,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到来!等到这张令人作呕的相片在他手上被焚烧、被摧毁、化作灰烬灰飞烟灭!
火苗窜上来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松开手,然而,比他松手的速度更快的是一道猛地扑过来的身影。
快得他看不清,眼前一晃,手就被打落,再睁眼时谢橘年扑跪在地,双手在那团火里,拼命拨弄那张即将扬为飞灰的照片。
她的手在火里,可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如同陷入魔怔,眼里只有那张转瞬消弭的纸片。
“你再夺啊,现在,你只能去地底下去抢了!它没了!被我烧了!变成一团你拢都拢不起来的灰烬!我把它烧了!我把你的谢玉里,和那片铃兰,都烧得精光了!”
谢橘年抬起头,手在抖,剧烈地颤抖,她直直看着他,眼里是一片亮得惊人的恨意,像一朵花一瞬之间盛放到极致,全力舒展,毫无保留,凛冽而雪亮,反过来亟待吞噬将她逼得盛放至凋落状态的凶手。
她猛然站起身,目光无机质地在周围快速扫一圈,然后一把握起台灯,往霍煾头上砸。
一下两下,使尽全力,霍煾在第三下落下之前迅速躲过,她失去神智,仿佛他的头只是一个西瓜,想叫他鲜红一片炸开。
然而在这之前,她的心就已经四分五裂。
视线和耳边全模糊了,眼前涌上一片血雾,摇摆不清的光影中,霍煾听到谢橘年疯狂哭喊:
“你是个疯子!你是个魔鬼!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张照片,霍煾,我欠你什么了,我做错了什么,我明明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接受,我明明全接受了啊!爱上了哥哥我接受,哥哥走了我也接受了!你们怎么欺辱都可以,我什么都不管,都可以不在意!你把我的头按进土里也不会反抗!我什么都接受!什么都不要,我只有,只有那么一张照片啊!”
她对他的恨意到达顶峰,因为他毁了她的爱!因为她终于被摁头逼着喊出她的爱!
她第一次恨人,抱着这么强烈的恨意,是因为说出她的爱。
她难以自制地哽咽,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是痛更多,还是恨更多,她只是不懂,为什么把她逼入绝路以后,还要施以极刑。
她好想告诉他们,她也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心不是死的,和他们一样,会动,会跳,掌管呼吸和命脉,不要像对待垃圾一样,就那么一拳下去把它砸烂。
她脱力了,平静了,再也喊不出。
声音平静,如同在陈述不容置喙的原理和规则。
“我就是爱谢玉里,我爱他,我爱我的哥哥,爱他爱得发狂。”
